第二天一早天剛亮，讓衛東被輪番值守的弟弟叫醒，隨便找點自來水沖沖臉，吃過早飯就上路趕剩下的一百六十公里路時。
董雪瑩也陪著妹妹吃過早飯，目送過馬路去上班，自己搭乘公交車去大學區衛生巾工廠。
走得早人還不算太多，但從未自己來過的地級市小少婦，只能靠著一路問，一路回憶的笨辦法，背著娃艱難的穿過校區找到工廠。
已經是上午九點過。
差不多那邊讓衛東也到蓉都了。
但是和董雪瑩上次來工廠看到的外面冷清，車間雜亂忙碌不同。
現在恰好掉個兒。
外面亂得要命，還車水馬龍的鬧，里面一片安靜。
如果不是有記得這個青春小少婦的員工叫了沈翠月出來，根本就不開門允許任何人進去。
被各種催貨的車間里已經有近百人擠在玻璃間，一聲不吭的瘋狂包裝。
三臺機器則無情的開足馬力吐出姨媽巾，兩組機電專業的師生又在組裝新機器。
面料、絨料都是無限供應，設備能隨時組裝維修，廉價勞動力更是源源不斷，確實沒有任何理由不擴大生產。
井然有序的場面，讓董雪瑩都多看了兩眼這個戴著口罩的姑娘。
沈翠月別提多殷勤了：“董姐姐好，東哥去蓉都之前交代要多招人多開工，但他走前接待的領導視察，更要求我們擴大規模，這里確實裝不下了，連外面的貨車都沒法停，所以我壯了膽子做主，簽協議把車間搬到外面大馬路的新廠區，您要不要過去看看，教我怎么做。”
董雪瑩骨子里還是個地級市的小售貨員出身，真是拼著從看守所出來那兩三個月瘋狂成長。
跑平京，跑蓉都，到處喊冤又奔走記者。
但自從遇見讓衛東之后，她本來爆發出的那種不要命廝殺勁兒，硬生生變成了穩坐中軍帳的防守。
反正技能樹跟命運軌跡一起都被掰偏。
性格脾氣都不是多精明多變，這番話到底是示好、親近、帶刺又或者炫耀，她都無從分辨，還有點客氣的笑著點頭：“衛東出差，我就過來看看，這是我在市中心好吃街那個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隨時可以找我，衛東把你這里的號碼剛剛給我，我還是來看看。”
看著雙手奉上的手寫名片。
沈翠月居然覺得有點打在空氣墻上，連忙觀察是不是高手。
手上更恭敬的把名片收起來裝到自己的筆記本里。
那就挽著一起親密的出去，別人遇見都是恭恭敬敬的沈經理，我們的貨什么時候能走。
她也笑著糊弄：“正在包裝，快了，先把單子排到門口，只要滿了一批貨就馬上提。”
董雪瑩其實不對抗，還有點心底羨慕：“好熱鬧，你這邊一下就做成了，我上周整整一周都在賣熟食，全都是廠里每天煮出來的試驗品，也不知道哪天能真的拿出來賣，商州那邊也買不起呀。”
沈翠月暗道肯定是高手，輕易就能跟我這么親密，更打起精神應對。
全力以赴的聊著從后門出去，幾十米到麻辣燙店，現在居然連一個人都沒，關了門全都去忙了。
隨手指指介紹下，再走百把米就是主干道，然后街對面一片廠區：“那都是我們衛生巾廠的！”
董雪瑩哦哦哦的激動，趕緊拉著過去看看。
過馬路的時候，江湖妹子扶著她。
是有那么瞬間想要不要絆推到疾馳而過的車轱轆下，交通事故嘛，沒準兒還能訛點賠償。
這里是下坡，出車禍的概率真的很高。
然后瞥見背上的小女嬰，睜著黑黝黝的綠豆眼看著她。
算了算了，男人好像說過很喜歡這孩子。
一尸兩命也有點損陰德。
可憐小少婦都不知道分秒間，她已經在鬼門關走了遭……
讓衛東則帶著倆同樣無法無天的小王八蛋，蹲在報社馬路對面。
之前確實是章蘭芝在發系列報道前后，去過于松海家認門。
現在完全斷了聯系，就只有自己來蹲守。
讓衛東也只會用這笨辦法，跟當初蹲守在貿易行外一樣。
但同樣有效，快接近中午看見那個一同參加過蓉都電子電器聯合會議，還去過郵電器材廠的分社主編，跟其他人說著話出來。
拍拍石頭的肩膀，這家伙就跟獵犬似的蹦跳兜圈靠近，果然比讓衛東更能輕易接近任何人。
還貌似天真的仰頭抓人家叔叔的袖子搖著說話，毛兒居然在這邊嘖嘖嘖，不知道是表揚弟弟的演技，還是覺得太裝嫩了。
讓衛東哈哈笑著拉他上車，緩慢的遠遠跟著轉過路口，石頭已經牽著人家離開了其他人，還手舞足蹈的比劃講述什么，一看就是在編故事。
直到毛兒從后面看其他人沒跟過來，讓衛東才把車滑到路邊靠近，搖下車窗：“馮主編，我那邊跟郵電器材廠發生了點誤會，找你還是老于來擺場子？”
蓉都才是真正最有江湖氣的城市，袍哥人家的江湖滲透率遠高于全國，日常用語都有大量的黑話演變。
馮主編果然能聽懂這句：“啥子誤會？”
讓衛東看他不是先說于松海的事，就心里松了口氣：“當時我跟郵電器材廠不是簽了合作協議么，您跟老于還是現場見證，拍了不少照片，我提出的產品方向，承諾銷售規模，他們也確實按照我的要求把產品研發出來了，結果現在悄悄的完全拋開我在蓉都市場做銷售，這格局也太小了吧？”
馮主編凝神思索，讓衛東悄悄在身后做個手勢。
毛兒已經把這邊的門滑開讓衛東這才開口：“老于呢，我來找他要那些照片，結果聽說他調到區縣文化館了？您給我個地址，我去找他。”
帶著倆小孩兒的確很容易降低對方警惕性，馮主編終于主動邁步上來坐了小聲：“老于……出了點作風問題，所以為了讓他調整下，社里才把他暫時調到區縣文化館去晾些日子。”
讓衛東啞然失笑，老子以為你因言殉職了，結果是搞婚外情嗎？
看不出你濃眉大眼的居然搞這些幺蛾子。
但現在他自己算是知道男女之情有多兇險了，稍不注意就會掉進坑里，問了于松海所處的地方，就準備閃人。
結果馮主編卻提出：“你不是還要去跟郵電器材廠擺場子嗎，走啊，我肯定也想看看這種市場商業化出現后的各種糾葛。”
行吧。
讓衛東其實都沒指望談出什么來。
就像誰都想不到章蘭芝匆忙的進出讓衛東人生，對他形成了什么價值觀的影響。
反正在那之前，老保安肯定想不到兩個親密到滾麻花負距離的男女能瞬間形同陌路，這是哪怕他看了無數大院里離婚男女，不親身經歷都想不到的感覺。
就像現在覺得生意場上也不過如此，談的時候再火熱，到爭利的時候就會翻臉了。
開著車到郵電學校，也不管已經到了午間飯點，直奔校辦工廠。
把車靠過去隨便找個人問問：“我是上次跟器材廠合作收錄機的東升貿易公司老總，過來請廠長工程師吃個飯，請問哪里可以找到他們呢？”
對方避而不見他就走了。
讓衛東絕對不會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糾纏，就像他從滬海轉身就走。
結果這年頭的人還沒那么普遍不要臉，雖然有點訕訕，但廠長和校領導，以及見過的工程師頭頭很快都來了。
有車有跟班的確很方便，讓衛東干脆一車拉上開出去找個稍微好點的餐廳，讓毛兒點菜。
石頭手腳麻利的幫各位都端茶倒水。
讓衛東就能順著車上的寒暄開門見山：“我看到小董帶回去的兩臺收錄機，設備沒問題，但很顯然你們已經打著自己的品牌旗號在自己銷售，這已經違反了當初我們合作開發合作銷售的協議，現在我就是想來問問，你們確定想就這么只為了眼前這點零散銷售就毀約？”
主編就沒于松海那么好吃，專注的端著茶杯傾聽。
廠長看眼工程師，選擇自己來訴苦：“開發這兩款新產品，我們還是要投入很大成本的，這已經讓我們負債二十萬，所以想盡快回籠點資金，我們曉得這么做有點不地道，但也請體諒下我們的實際情況。”
讓衛東也是在這樣一場場的商務對撞里面成長起來：“嗯，你們在生產上投入很大是事實，我在銷售上投入也已經超過五十萬，要請大明星上磚兒臺打，要在全國東西南北中建立銷售渠道，那是不是以后開始全國銷售了，我也能理直氣壯的把貨款收起來先填補我的支出？”
對方立刻啞口無言。
但蓉都人的特點就是沒那么死心眼，都已經理虧了，那個一看比較工科男的工程師居然還好奇打聽：“準備請哪個大明星喃？”
尾音都是那種要追星的感覺。
大概能猜到熊貓的馮主編都幫忙了：“肯定是全國人民一看都認識的大明星，小讓確實在上面已經花了幾十萬，當時說好你們搞產品研發，他搞銷售渠道準備，還協調了西山那邊的廠子幫忙做機殼吧？”
讓衛東也想起來：“這部分機殼結賬沒？”
器材廠三人簡直赧然：“還賒起賬咧。”
讓衛東長嘆氣：“你們特么是在糟蹋我的信用啊，人家是看在我面子上才信任賒貨后面結賬，你們就欺負老實人！”
八十年代還是普遍純樸，尤其可能校辦工廠真的沒有外面如同尤啟立、金卓群那么奸猾。
這三人不好意思極了，全靠蓉都人慣有的松弛感撐住：“哥子喝茶，喝點茶，我們也不是想違約，只是趕緊收回來點米米，你說，你說啷個辦！”
讓衛東的商務經驗真有點吊打他們了，嗤笑一聲：“啷個辦，涼拌！這是你們自己已經失去了我的信任！”
對方表情還有點不以為然，信任又如何，你才多大尊佛？
結果讓衛東接下來就說：“我也不欺負你們，迄今我在銷售鋪墊上已經投入了幾十萬，手里面有相機、小食品、婦女用品，外加收錄機這四種備選，選哪個來先沖磚兒臺賣貨，本來這個頭湯是你們的，因為收錄機在我這種銷售模式下最好賣，起步就是按照五千、一萬、五萬、十萬臺的規模去迅速遞增，一年賣幾十萬臺都不是問題，可惜你們自己……賣了多少臺？”
肉眼可見的對方三人表情都亂成麻將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