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的晨霧將原先青綠的山坡,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
提著裝滿了漿果的籃子,漢斯克扭頭朝著山下眺望。
他沒有看到連綿的帆布與油布帳篷組成的營地,也沒有看到身穿軍裝來來往往的圣聯士兵。
他分不清上下,分不清左右,天空將陰云如大海般傾倒下來。
他眼前只有層層迭織的霧線,囫圇套在腦袋上,像是姐姐給他織的毛衣。
漢斯克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泥潭里的魚,浮浮沉沉。
既無法探出水面呼吸,又無法找到離開的出路,只能在窒息中迷茫。
自從松針村一別,他被圣聯軍隊救下,已經過去了10天時間。
這10天里,前三天他由于受傷過重流血過多,都是昏迷狀態。
之前第四天,他才能正常下地走路,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松針村。
可松針村沒了,只剩灰燼堆積在廢墟上,隨風一吹,便與蝴蝶翩翩共舞。
只是,蝴蝶會落在鮮紅的花上,而灰燼卻是落在鮮紅的血上。
那些村民呢,不是逃難,就是躲起來不肯出來。
他只能在惡臭中,一具尸體一具尸體的翻找。
壞消息是,他并沒有找到姐姐或姐姐的尸體,不知道是化成灰了,還是逃走了。
好消息是,他找到了姐夫的尸體,被烈火燒的面目全非,只能從斷掉了半截小指辨別。
家沒了,村子也毀了,村民們走了,都走了。
只剩下他一個了。
漢斯克無處可去,最終還是圣聯的軍隊收留了他,讓他當了一個小小的勤務兵。
當勤務兵的日子比當哨兵累的多,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
可漢斯克卻不像在當哨兵那般痛苦,更不會挨餓和挨打。
所有人都很友善,他每天都能學到新東西。
有時候是幾個字,有時候是算術,他甚至還有薪水。
況且,說真的,圣聯軍隊的伙食是少有讓他能暫時忘卻煩惱的東西。
圣聯不是苦修士的國家嗎?為什么士兵們吃的都如此奢侈?
漢斯克親眼見過那些圣聯士兵們的姿態,太帶派了,個個都像是那個騎士一般。
他是最知道這一點的,因為他是勤務兵!
他的行囊里有平底鍋、咖啡壺與各種調味料,甚至還有干酪。
每天早晨,他都會在士兵們用平底鍋煎蛋和煎香腸的香氣中蘇醒。
他們還會往鍋中灑下細細的一撮鹽花,丟入拇指大的黃油,煎出噴香的奶味。
勤務長會踢著他的屁股,手把手教他如何煎蛋,如何煎香腸,還有如何熬粥。
熬粥最是簡單,將圣聯特制的,能砸碎磚頭的麥片棒丟到大鐵鍋里煮就行。
不用多久,就會有一鍋帶著堅果與葡萄干的燕麥粥新鮮出爐。
這個時候,起床的士兵們先整理內務,然后拿出鐵漏斗和錫皮小壺,里面墊上紗布煮咖啡。
每個十人隊,都有一罐白糖,喝咖啡時,士兵們會將白糖像是不要錢地往里加。
雖說是野外露營,可吃的都不比小貴族差。
這與漢斯克印象里,圣聯傳說中那支苦修士軍隊完全兩樣。
可要說他們是懶散懦弱的烏合之眾吧,卻又不是。
漢斯克還記得那天,他們行軍至一個狹窄的山坳,遭遇了一群騎士。
他本以為圣聯步兵們必定要逃跑,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來不及展開傳說中的大橫陣。
雙方猝不及防之下,他們卻敢主動端著刺刀,以縱隊反沖鋒騎士。
中間圣聯步兵們似乎開了幾銃,反正都沒等漢斯克反應過來,戰斗已經結束了。
那些在他眼中高不可攀的超凡騎士們,甚至都沒反擊就被連綿的射擊打跑了。
漢斯克并不確定士兵們是否都是好人,因為他們很多也挺粗暴的。
起碼,到目前為止,他總算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盡管仍舊是戰爭的最前線,但這里已經是他待過最舒服的地方了。
“啪——”不等漢斯克從回憶中回到現實,便感覺屁股一疼。
回頭看去,卻見老勤務長禿頭皮埃爾撐著腰,冷眼看著他:“偷懶是吧?我等你一籃子漿果,是不是得等到明天晚上去?”
“沒有沒有,我這就去提。”
“別以為你是瓦夏牧師帶來的,我就高看你一等。”
“不會不會……”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提著水桶和摘好的漿果下山,士兵們老抱怨吃咸了吃膩了,弄點酸的給他們開胃。
沿著這個小山往下,皮埃爾看著漢斯克的后腦勺若有所思。
半晌,他突然開口:“你名字登記了嗎?”
“沒有,文書讓我今天去登記,我剛學會寫自己名字。”
“登記什么名字?”
“漢斯克啊……”
“你知不知道,我們勤務兵營地里有多少個漢斯克?”老皮埃爾豎起兩根手指,“五十個,綽號都不夠用了。”
不得不說,皮埃爾與漢斯克,算是法蘭與萊亞最常見的兩個名字。
萊亞的一個村子里,可能有三分之一的男人都叫漢斯克。
所以一個村子的,人們往往會用綽號區分他們。
只是這軍營之中,與村子也沒區別,就是人太多,光用綽號都不好區分了。
“那怎么辦?”
“你小子姓什么?”
“我沒有姓……村子里都管我叫豆芽菜漢斯克。”
“得得得,豆芽菜都倆了,你再換個。”說到這,老皮埃爾忽然開口,“要是你立了什么功,登了報紙,那么多漢斯克,你姐姐怎么認出來是你?”
漢斯克一個趔趄,眼中渾濁的光卻是消散了不少:“我,我立功,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勤務兵升正兵的不在少數啊。”
“可我不是千河谷人,也不是貴族。”
“傻瓜,仙石甸以后雖然獨立建國,但聯邦牧首都是冕下任命,你就是圣聯人。”
越說,漢斯克眼睛越亮。
或許等他功成名就,不用多大的名氣,都能讓姐姐知道呢?
目前姐姐只是失蹤了,比如說她在報紙上或告示上看到自己,那不就能團圓了?
或者說的更大一點,漢斯克心中也有一個大目標,那就是做到一個百隊長!
當了百隊長,他能在姐姐面前長多少面子?以后就算再有姐夫,也不敢打姐姐了。
如果姐姐想要找姐夫,就去找那些牧師,像瓦夏牧師就不錯。
人家瓦夏牧師學歷可高了,是中學學歷呢!
“那我,那我叫松針村的漢斯克。”漢斯克撓了撓腦袋,“漢斯克·福讓姆(來自)·拉那(松針)。”
“漢斯克·拉那。”皮埃爾點了點頭,“好名字……”
漢斯克聽到了一聲尖銳的嗖響,他猛地轉過頭,卻見皮埃爾捂著流血的耳朵,面目猙獰地一腳踹在漢斯克的屁股上。
漢斯克咕嚕咕嚕地滾下了山坡,而皮埃爾則是立刻從另一個方向滑下了山坡。
躲到了一塊大巖石后頭,漢斯克還沒從七暈八素中緩過神,便看到皮埃爾掏出了一把短銃。
他將短銃對準天空,扣下扳機。
帶著紅煙的鳴箭發出尖銳的嘯聲飛上天空。
明明好像沒有什么變化,可漢斯克還是感覺霧氣攪動起來。
像是霧氣之后,喚醒了什么巨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