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死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當矛尖穿過盔甲的縫隙,手上首先傳來的,是柔軟但堅定的阻力。
隨著短矛繼續推入,阻力越來越大,直到某一個瞬間,矛桿上的力忽然減小。
臉上身上會莫名有溫熱的感覺,鼻端則會傳來鐵銹味與油花味。
那是在校場上刺木人難以體會的感覺。
如果是一個老練的士兵,此時就應該快速收手,以免短矛插入過深拔不出來。
就像卡勒現在這樣。
他并沒有像新征的民兵那樣,手忙腳亂地大力抽回。
而是握住短矛的一端,輕輕一抖,不用大幅度地抽回矛桿,對面的萊亞士兵便向后仰倒。
士兵的嘴巴金魚般張合著,似乎在咒罵什么,但他聽不見。
這段時間,他數不清自己刺死刺傷了多少人,直到他生澀的刺殺如同流水般順滑。
沉重的身體砸起了不少雪水,鮮紅的血液在邊緣發黑的雪堆中如此耀眼。
八面尖頂盔下,一張絕望而猙獰的臉仿佛在哭泣。
沒等他的眼淚流出來,一支小臂長短的弩箭從天而降,將他的腦袋重重釘在了地面。
此時,所有嘈雜的聲音才在這一瞬間返回了卡勒的世界。
慘嚎聲,腳步聲,炮擊聲,喘氣聲,鎖子甲撞擊,發出嘩啦啦清脆的響聲。
“東面又來了,快補位!”
“救我,誰來救救我!”
“卡勒,那邊有缺口,民兵被殺潰了。”
助攻了一個人頭,卡勒都沒來得及休息,便大步朝著另一邊跑去。
身后跟著三四名本隊的士兵,卡勒穿過了交戰的人群。
近百名士兵站在柵欄的兩側,軍刀與短劍碰撞著,數十桿長矛通過柵欄的柵格互相捅刺。
每一次抬頭,他都能看到一個士兵倒下,然后被友軍拖走。
頭頂和眼前都傳來弓弦彈動的聲音,羽箭破空,總有人捂著傷口哀嚎。
被霍恩淘汰的火球弩出現在了夏綠城外墻城頭,時不時的,就有十幾枚毒煙彈落入戰壕中。
沒過半分鐘,就能看到臉色發紫的萊亞士兵主動翻出戰壕,將自己暴露在箭矢與鉛子中。
“民兵潰了!萊亞人翻過來了!卡勒!”一手抓著萊亞人的長矛桿子,一手將短矛使勁刺出,老拉弗還要朝著卡勒大聲提醒。
老拉弗的嘶吼聲,像是在卡勒的耳朵眼響起的。
“我在趕,我在靠!我……你媽啊!”丟掉了礙事的短矛,向來不愛大聲說話的卡勒此時變得和老拉弗一般粗野。
等到他沖到空缺處時,三五個萊亞士兵正翻墻跳下。
卡勒一腳踹在那站立未穩的萊亞士兵后背,反手軍刀就插入了他的后脖頸。
身后勁風吹來,卡勒立刻扭頭閃避,頁錘擦著他的船形盔滑過。
轉過身,從小接受父親訓練的卡勒直接合身鉆入了那萊亞士兵懷中。
鐵盔頂在那萊亞士兵胸口,兩人抱在一起滾倒。
“去死,去死!”
用頁錘的士兵咆哮著一口咬在卡勒的手臂上。
卡勒強忍住疼痛,拔出腰間的匕首,噗的插入了萊亞人的脖子。
沒兩秒,他便感覺到咬住他胳膊的牙齒離開了皮膚。
一名屬下拉住他的手,將他拽起。
此時的卡勒才發現,另外兩名萊亞士兵由于沒攜帶長兵器,很快便被手持長矛的千河谷士兵殺死。
二打四還想單刀破槍,這就有點太幽默了。
本來朝著這邊趕來的其他萊亞士兵見此情景,只好回到原位。
雙手撐住膝蓋,卡勒感覺肺部像是火爐在燃燒。
喉嚨每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都像是在把冷冰冰的匕首吞入腹中,撥旺那將熄的火爐。
一邊用呼吸法恢復體力,卡勒一邊抬起頭,朝著整條戰線望去。
透過眼前柵欄與尖刺木樁,大約二三十米外藤筐豎起的土墻如一道道堤壩般阻攔視線。
在土墻后頭,是一條條蜿蜒如蛇形,分布如蛛網的戰壕。
在戰壕和柵欄間的這二三十米平地,便是最血腥的殺戮場。
一股股穿著各色花花綠綠罩袍的萊亞士兵,成群結隊地翻過壕溝。
他們腦袋上戴著八面盔或是碟形盔,揮舞著短矛與長劍,向著卡勒等人面前的柵欄和胸墻沖鋒。
他們無師自通地學會分成小隊,散開沖鋒,以避免城墻上一排排飛射的鉛子與弩箭。
但在如雨落的箭矢與一排排輪轉開銃的銃手面前,還是不斷哀嚎著倒下。
只有小股的士兵才能沖到柵欄或是胸墻邊,用短矛或者短劍朝里面刺擊。
這樣的進攻持續了十天,從1月5日持續到了現在。
先前他們的確遭受過萊亞士兵的進攻,但大多只有小股騎士能在炮擊、圣風與羽箭下保持士氣。
士兵們活命,騎士老爺沖鋒,這自然是不干的,所以騎士們便會罷工。
接著就是至少三五天的休戰期,然后便是重復這一過程。
進攻一天,休息三五天。
目前通過戰壕沖來的,卻是大量普通的萊亞士兵,而且是每天都有。
通過戰壕,他們能夠在炮擊下保持士氣,至少推進到距離城墻三十米到五十米的地方。
這就陷入了萊亞人最熟悉的,最傳統的小區域單兵肉搏戰。
萊亞人兵力上的優勢逐漸凸顯了出來,要不是有鉛子與發條炮,恐怕胸墻和柵欄早就易手了。
“卡勒!”百隊長大喊著他的名字,“去胸墻那邊,有幾名圣銃手圣力耗盡暈倒了,你先拿弓箭頂幾分鐘!”
“是!”
金紅色的太陽照在耀目的雪地上,血水與汗水將原先的雪踩成了黑色的雪泥。
兩邊的士兵,都頗有默契地在距離柵欄/戰壕十米內收斂友軍尸體,保持了十米的緩沖區。
至于中間的傷員,要么自己努力爬過來,要么就等著每隔幾天被焚燒。
鐵柵防線的木刺在夕陽光下泛著暗紅,十七具尸體像破布娃娃般掛在倒刺上。
坐在五米來寬的小護城河邊,卡勒清洗著臉上和手上干涸的血跡。
木板橋的對面,傷兵營中散發著濃烈的藥草與大蒜的氣味。
感覺到有人踢了自己一腳,卡勒抬起頭,卻見是老拉弗。
老拉弗將一個酒壺遞到卡勒面前:“來一口?”
卡勒拿起酒囊,面色如常地灌了一大口酒。
他早就熟悉了酒精的感覺。
坐在卡勒身邊,老拉弗同樣用冰冷的河水,將臉和手洗的發紅。
拿起手帕擦著臉,老拉弗對著水面說道:“你有沒有感覺,應對敵軍越來越吃力了?”
卡勒沒有說話。
“怎么?想家了?”
“有點。”
“霍塔姆郡不就是你老家嗎?”
卡勒搖搖頭,他環顧四周,只覺得這里是個陌生的地方。
房屋被推平,農田被焚燒,烏鴉落在地面啃食著腐爛的尸體。
“我也想家了。”老拉弗抬起頭,看著半邊星空,“我想我的兒子小拉弗,他比你小三四歲,但他應該喊你叔叔。
我還想我的妻子,我的奶牛,我的破爛屋子,我的老兄弟……
但戰爭嘛,總是這樣,結束不了的。
老爺們叫我們殺人,我們殺就是了,想恁多做什么啊?”
“咱們在替老爺打仗嗎?”卡勒看著指甲縫里洗不去的鮮血。
“不然呢?”老拉弗拍拍卡勒的肩膀,“你們有文化的,才這么糾結,我大字不識一個,就沒那么多想法。”
“你真得識字了。”
“識字?我山豬戴眼鏡,裝什么大學生啊?不學。”老拉弗感慨地摸著肚子,只是偶爾撫摸到脖子上掛著的戒指,才會在粗野的眼中看到幾縷柔情。
卡勒還想再說兩句,卻聽到旁邊幾個士兵在交談。
“你們感覺到沒有?咱們防守越來越吃力了。”
“內城從年后,就沒派出過什么支援,聽說有好幾百個山地騎士感染了瘟疫。”
“這群該死的萊亞人,有本事就堂堂正正進攻啊。”
“圣孫的援軍什么時候到啊?”
老拉弗和卡勒短暫的輕松時刻一掃而空。
是啊,城內發了瘟疫,除了糧草和武器供應及時,不再允許士兵們進出。
直到現在,他們都還不知道內城是什么情況。
如果真發了瘟疫,別說夏綠城,就連夏綠城周遭二十里地都別待了。
正常來說,祝圣水平的修士,是能夠主持大規模賜福驅散瘟疫的。
但問題便是,在千河谷的土地上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這個級別的修士啊。
“卡勒?卡勒?!你溝槽的去哪兒了?”百隊長繞到了卡勒面前,“你是霍塔姆郡本地人嗎?”
“是。”
“會騎馬嗎?”
卡勒立刻站起身:“會。”
“走,我有任務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