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異行者協會大樓第三十五層,急救病房。
顧綺野從床上醒來,眨了眨眼,一動不動地看著陌生的銀白色天花板。
落地窗外,天空藍得像大海,白云逶迤。和煦的夏日暖風吹來,擾動淺白色的簾子,就好像以往每一個愜意的午后,讓他微微瞇起眼睛,精神恍惚了一瞬。
片刻之后,他從枕頭上扭頭,看見床邊正坐著兩個人。
“帆……冬青?”
顧綺野微微一怔,下意識念出了這個名字。
映入他眼底的其中一人是身穿黑色緊身服的少女。
白發藍眼,身高不到一米六,五官秀氣,看起來像外國人,此刻她正低垂著眼,用平板玩著一款名為《重返未來1999》的游戲;
而另一人,則身穿一套對襟盤扣的純白色中式唐裝,漆黑的長發披在身后,身材精瘦。
此人赫然是虹翼的“戾青之舟”——帆冬青,目前整個虹翼組織里面唯一對外公開身份的成員,兩周前他在黎京機場見過帆冬青一面。
當時帆冬青應官方要求,來到中國黎京討伐異行者罪犯“鬼鐘”,但最后似乎無功而返。
帆冬青抬起頭看向他,好奇地挑了挑眉:
“哦,你醒了……白毛,給他介紹。”
白發少女從平板電腦上抬眼,默默地看向顧綺野。
半晌,她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開了口,嗓音冷淡,“我叫‘尤芮爾’,在虹翼里的代號是‘極冰少女’。”
“虹翼的人?”
顧綺野側眼,看向如冰雕一般氣質素冷的少女。
“經過確認,異行者‘藍弧’的異能發生二次變異,危險評級正式晉升為‘天災級’。”
說著,極冰少女拿起一部平板,給他看了由市中心的監控設備拍攝的錄像:
一片廢墟之中,渾身是血的青年跪倒在地,從他身上迸發而出的黑色閃電將十多棟高樓盡數摧殘。監控器在這一刻被盡數破壞,畫面“唰”的一聲暗淡下來。
顧綺野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幕瀧,他怎么樣了?”
尤芮爾垂眼,關閉平板上的視頻,“據協會報告,幕瀧在黎京廣場進入了重傷狀態,在昏迷不醒之后被趕來的通緝犯‘黑蛹’救走了。”
“黑蛹把他帶走了?”不知為何,聽到這兒顧綺野反倒有些安心,他繼續問,“那……幕瀧還活著么?”
“目前不確定他是否存活,但官方已經對他展開了全面通緝,他的通緝級別與‘鬼鐘’相同。”
“外面都在怎么討論這件事?”
“幕瀧提供的監控錄像過于久遠,不一定屬實,官方正在引導輿論。”尤芮爾說,“以及,目前官方對外聲稱,你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顧綺野皺起了眉頭。
“沒錯。”
冰雕般的少女點頭。
“為什么?”
“具體等會解釋。”
“所以……你們虹翼找我是要做什么?”顧綺野問。
尤芮爾默默地取出了一份簽約文件,遞給了顧綺野。
顧綺野接過文件,低著頭細細地閱覽著,那是一份保密協議。
尤芮爾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因為虹翼的上一任8號隊員:機魂菩薩阿賈亞在近日的撒哈拉沙漠行動之中宣告死亡,于是……虹翼的十二個位置之中目前空缺一人。”
說著,她抬起冰藍色的眼睛,看向顧綺野,“我們已經觀察你很久了。你一直在虹翼的預選名單之中,優先級并不低,只不過在這之前能力尚未達標。”
“那,現在呢?”顧綺野問。
“現在你的自身條件已經合格了,不僅如此,外界條件也恰好吻合。”尤芮爾說。
“外界條件?”
“嗯,”尤芮爾點頭,“如果你選擇加入虹翼,那么官方便會正式對外宣布:異行者‘藍弧’在此次的幕瀧刺殺事件中死亡。”
她頓了頓:“而你……則是就此放棄藍弧的身份,成為虹翼的一員。”
顧綺野愣住了。
他絕對未曾設想過,這幾年里他夢寐以求的機會,居然會以這種形式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如果接受了尤芮爾的請求,那他就會正式成為虹翼的一員,從今天開始為聯合國工作。
與此同時,無限地靠近母親死亡的真相。
“如果選擇加入我們,那在這之后,你會被賦予一個新的代號。”尤芮爾說,“每一次行動都必須嚴格保密,非必要時,絕不能對外泄露你的存在。”
“也就是說……我必須假死么?”
尤芮爾點頭。
顧綺野默默地看著她,心中思緒連篇。
虹翼?
事到如今,我還要加入虹翼么?
但我還沒找出殺死了媽媽的那個人,就算不復仇,至少也得找出真相。
可是……如果加入了虹翼,我還會有回頭路么?
媽媽,我是不是已經該放下了?
如果趁著這個機會扔掉藍弧的身份,回歸正常人的生活,這樣是不是才會更好?
想到這兒,顧綺野沉默了片刻,垂下了頭。
“可以先讓我考慮幾天嗎?”他輕聲問。
尤芮爾沉默了,抬頭看了看顧綺野的眼睛。
最后是坐在一旁的帆冬青替她開了口,“沒什么問題,你可以遲兩三天再做回復,畢竟我們來到這里還有另一個目的。
顧綺野扭頭看向帆冬青:“什么目的?”
“逮捕鬼鐘。”
“鬼鐘?”顧綺野皺了皺眉,聽到這個名字他頓時精神了些許。
“沒錯。”帆冬青聳肩,“上面下了死令,說這一次一定要抓住他,他們斥責我上一次態度不夠端正。”
“你的態度的確不端正。”尤芮爾說,“公開對鬼鐘挑釁,違反了秘密行動的原則,放跑了一名超級罪犯。”
“白毛,這是我的問題么?”帆冬青嘆口氣,“根據協會的調查,鬼鐘那段時間待在日本,我正好和他錯身而過了。”
“鬼鐘在日本?”
聽他這么一說,顧綺野頓時想起來了。當時自己在東京拍賣會與白鴉旅團的人戰至瀕死之時,看見的那一道漆黑人影,以及震耳欲聾的鐘聲。
“對……聽說鬼鐘和東京拍賣會的黑幫有所勾結,所以日本官方目前正在徹查黑幫人員。”帆冬青平靜地說。
顧綺野想了想:“最后一個問題,是誰把我送到了這里?”
“驅魔人協會的柯祁芮。”尤芮爾說,“她用電影惡魔的能力把你帶回了異行者協會大樓,否則可能來不及對你展開治療,你便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在半路……你得感謝她。”
“柯祁芮么?”顧綺野挑了挑眉毛,似乎沒想到自己會被那個帶壞妹妹的女人救了,還真是冤家路窄。
“白毛,走了。”帆冬青看了一眼手機,“九十九和漆原琉璃也來中國了,她們說要見我們一面。”
“哦。”尤芮爾點頭。
“那你們先走吧,不需要考慮我。”顧綺野說。
尤芮爾想了想,抬起冰藍色的眼睛,一動不動看著他。
她說:“目前協會還沒有對外公開你的生死,在決定是否加入虹翼之前,你不能以‘藍弧’的身份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明白?”
“我明白了。”
顧綺野點了點頭。
他目送著虹翼的二人離開,扭頭看向落地窗外發呆:“柯祁芮救了我么?那應該是黑蛹通知了她吧。”
一天之前,08月02日的清晨九點半,黎京中心廣場。
四面電影幕布在廣場的中心敞開,隨即分別有一個人影從中走了出來。
蘇子麥看見這副地獄般的景象之時,忍不住一怔,而后焦急地扭頭環顧四周,看見了跪倒在地的藍弧。
她瞳孔收縮,拔腿向他沖出,口中大喊著:“哥哥!”
“一瀧!”
林正拳沖向昏迷不醒的幕瀧,把他抱在懷里,看見他身上的傷勢頓時怔在原地,面色從愕然逐漸轉換為憤怒,“到底……到底是誰干的,把我弟弟傷成這樣!”
“這是……藍弧的能力把廣場變成這樣么?”
柯祁芮叼著煙桿,抬頭望著四面八方坍塌的高樓,輕聲呢喃道。
而后她慢慢地走了過來,看著失去一條手臂和一只眼睛的幕瀧,皺了皺眉頭。
許三煙喚出暗紅相間的雨傘,警惕著四周,確認沒什么狀況之后走過來,看向地上的幕瀧。
他喃喃地說:“團長,這種傷勢,可能已經很難救回來了。”
柯祁芮無聲地點了點頭,輕聲說:“即使現在送到協會那邊去,恐怕也太晚了。”
林正拳呆呆地看著林一瀧殘缺的半身,以及化作血肉窟窿的右眼。
片刻之后,憤懣的淚水不止地從他的眼眶之中淌出。
他在一塊完整的碎墻上,慢慢地放下林一瀧的身體,而后起身,默不作聲地走向藍弧,同時身體逐漸覆蓋上了一層層賽博義體。
短短數秒之內,他便被武裝得像是一個機械小巨人。
蘇子麥抱著渾身是傷的顧綺野,把他的腦袋緊緊地抱在懷里,她的下巴和身上的衣物都被烏濁的血給染紅了。
“別過來!”
她側過腦袋,額發之下漆黑的眸子盯著林正拳看,就好像一頭兇狠的幼狼那樣直視他的眼睛。
“放開他……小麥。”
林正拳的頭顱被覆蓋在機械頭盔,一步一步走來,厚重的機械肢體踩在廢墟上,每一步都會隆隆作響地踏出一個裂坑。
見林正拳仍然沒有停下腳步的趨勢,蘇子麥一剎那現出天驅,紅色的披風和魔術高帽出現在身上,右手也覆蓋上了一副刻印著魔術紋路的手套,紋路閃起光亮。
一顆澎湃的火球在掌心前方形成,她緊緊地護著顧綺野,把魔術手套的掌心對準了林正拳。
“正拳……住手。”
柯祁芮垂著頭,站在了他和蘇子麥的中間,單面鏡上流動著微光。
許三煙也走過來勸解道:“現在不是內訌的時候,我們先想想怎么救你弟弟。”
“救我弟弟?”林正拳瞪大眼睛,猛地嘶吼一聲,“他都傷成這樣了還有救?!”
他暴怒的吼聲透過金屬傳音器擴散開來,幾乎響徹了整棟廢墟,風塵沙沙作響。
“別靠近我哥……”蘇子麥低聲說,“不然你就把我一起殺了。”
林正拳面孔抽搐,一字一頓地說:“那好……我就把你一起殺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輛巨大的暗紅色火車破開空間,裹挾著轟鳴奔馳而來,橫在了林正拳和蘇子麥的正中間,將蘇子麥的視線阻隔開來。
“你們什么時候已經不把我這個團長當回事了?”柯祁芮看向林正拳,開口問。
林正拳陰沉地說:“如果需要我放走殺死自己弟弟和父親的仇人,那我不如退出。”
許三煙沉默著。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修長的黑影從天而降,落到了幕瀧的身旁。他用拘束帶捆住了幕瀧的身體,而后開口說:
“如果想要保證幕瀧的安全,就請你們保證藍弧先生的安全吧。”
林正拳回頭看向他:“沒有意義,我弟弟已經……傷成那樣了。”
“誰說呢?”黑蛹幽幽地說,“我的合作者說,他知道這座城市有一個人能治好幕瀧,但如果你把藍弧先生殺死了,那你就永遠都別想再看見活蹦亂跳的弟弟了,林正拳先生。”
“別說廢話了,給我放開他!”林正拳看著被拘束帶纏繞的林一瀧,低吼道。
許三煙也皺起眉頭,抬起暗紅相間的雨傘,將傘尖對準了黑蛹。
“看樣子,你已經憤怒到失去理智了……正拳先生,還是說,來自救世會的襲擊把你的精神也腐蝕了?”
黑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雙手作投降狀,搖了搖頭。
“我說過了,我能救他。”
說完,他用拘束帶止住了幕瀧身上淌出的血液,同時眼前跳出了一個面板。
提示:你的拘束帶已竊取了異能者“幕瀧”的異能力,可在48小時內釋放(“釋放技能”或“超過時限”后,儲存的異能將會自動消失)。
“夜幕到來了,火車團的各位。”
幽幽的話語聲落下,以黑蛹的身體為中心,一片暗幕驟然向外擴散開來。
許三煙一怔,猛地在暗幕來襲之前扣下扳機。但已經來不及了,與幕瀧如出一轍的領域席卷而來,瞬息間剝奪了他們的五感,讓他們陷入一片死一般的黑暗之中。
柯祁芮挑了挑眉,“就連準天災級的異能,他也能模仿么?”
十秒后,待到那片暗幕散去之時,原先那片廢墟之上已經空無人影。
“黑蛹……把他帶走了。”
許三煙說著收起雨傘,看向正前方,混泥土鋼筋被他的霧爆彈破壞,一棟建筑物正緩緩坍塌。
隆隆的巨響之中,林正拳面色愕然,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怔在原地。
他不僅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弟弟,甚至親眼看著他被別人帶走,杳無音信。
“相信黑蛹吧……客觀來說,這座城市里可能只有他有方法救下你弟弟。”
柯祁芮說著,將偌大的火車惡魔收入空間裂縫,側頭看向藍弧:“然后,我們現在先把藍弧帶回異行者協會。他傷得沒那么重,以他的體質應該還有救。”
話音落下,一片片電影幕布在廢墟之上敞開,其中一面幕布落在了蘇子麥的后方。
她嘴唇微微翕動,不斷對懷中的顧綺野輕聲說著話,而后抱著他的身體,慢慢地向后退去,進入那片幕布之中。
林正拳看著這一幕,不為所動。
他深吸口氣,低垂著頭待在原地,猛地低吼一聲,抬起巨大的金屬拳頭砸向廢墟的墻面,轟出了一個凹坑。
“我在這里留著,陪他。”
許三煙說著,從煙盒里掏出了一根煙。
柯祁芮點了點頭,挪步走入電影幕布之中,隨后一片片黑白二色的電影幕布隨風消逝,仿佛從未存在過。
五分鐘之后,黎京,一座位置偏僻的地下室中。
昏暗的甬道里,黑蛹抱著幕瀧的身體,一步一步地走向前方,開口說:“鬼鐘先生,按你的要求,我把幕瀧帶回來了。”說著,他抬起眼來,看向前方。
只見冷色燈泡之下站著兩個人影。
其中一人自然是鬼鐘,而此時他的身旁正跟著一個頭戴中世紀鳥喙面具、身披白大袍的人物。那個人手里握著一把權杖,雙手合攏在權杖的頂端。
忽明忽滅的燈光照亮了二人的雙眼。他們一人的瞳孔是猩紅,一人的瞳孔則是琥珀色的。
“把幕瀧放下。”鬼鐘瞇起眼睛,緩緩地說,“這個人能救他。”
黑蛹點了點頭,慢慢地在病床之上放開了半身不遂的幕瀧,“那么我先走一步,還得去確認藍弧先生的狀況如何。”
話音落下,他的身形往后退去,匿入了甬道的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