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裕在港口附近用手機約了輛車,坐到公共木椅上,一邊等車一邊用手機玩著蜘蛛紙牌。
下了車,回到家門口時,夜已經很深了。
蟬鳴漸微,大街小巷暗淡一片,只剩頭頂一面牌忽明忽滅地發著光。超市老板拉上了門口的閘門,扭頭向他打了一聲招呼,說你小子怎么那么晚才回來。
顧文裕回頭說:“夜跑啊,我偶像是藍弧,所以喜歡跑步。”
老板點了點頭,說年輕人就是精力旺盛,而后戴上頭盔,騎著電瓶車走了。
顧文裕往孔洞中插入鑰匙開門,回到房間之后便大字狀地癱在床上。
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發呆。
這會兒,顧文裕的眼前是一片昏黑的天花板。四周安靜得整座城市好像都死了一樣,只剩一片微弱的蟬鳴聲在提醒這他這是深更半夜。
但其他兩具機體就不一樣了,他們眼中的世界可謂嘈雜喧鬧,多姿多彩。
此時此刻,夏平晝正待在卑爾根的一座私人地下酒館里。
團長認識這里的老板,于是提前幾天預訂,在任務結束的這一天包下了全場。于是這會兒,除了團長不在以外,白鴉旅團的其他九人全部聚集于此,一邊開著慶功宴一邊討論鯨庭戰爭的事情。
開頭他們便集體數落了一下羅伯特。
畢竟這個機器人腦袋一整場仗打下來啥事沒干,開了一扇門出了箱庭,然后坐在碼頭的公共木椅上悠哉地喝著酒。
別人在箱庭世界里打個你死我活,他在外邊感慨夜色真美。
大伙兒議論紛紛,其中童子竹等人比較好奇的是貝爾納多到底怎么死的——這個倒霉蛋在所有人的視野之外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逝去了,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似的。
唯一的存在感是留下的黑死病碎片干掉了一名王庭隊隊員。
好在貝爾納多是一個新來的團員,從入團到現在只有一周左右,大家對他沒什么印象,自然也沒什么情感,即使死得突然也不會為之動容。
于是他們很快便轉移話題,開始期待下一個新團員會是什么妖魔鬼怪。
如今團長大幅度地提升了入團的門檻,除非是能力較為特殊的功能性人才,否則至少也得具備著準天災級的實力才能被允許加入旅團,填補剩下的那一個缺口。
可這么一來,夏平晝在背叛的那一天需要處理的麻煩自然也就更多了。不過他有信心靠著手頭的一系列情報說服團員,成功地讓他們為己所用,前往救世會基地。
只不過……他很難想象到了那一天,綾瀨折紙會怎么看待自己。
正當夏平晝這么想著,旁邊的和服少女忽然操控著一片紙頁,輕輕地撓了一下他的臉頰。
“又在發呆。”她說。
“我又不喝酒,陪他們在這里發瘋有什么意義?”夏平晝淡淡地問。
“我也不喝酒啊。誰會喜歡陪酒鬼發瘋,煙鬼也和酒鬼坐一桌去。”黑客嘟噥。
他背靠著墻壁站下,低垂眼目,默默地把玩著手機。
夏平晝面無表情地數落了他一頓:“你是小屁孩,你不抽煙不喝酒是應該的;我是大人,我不喝酒不抽煙是美德,別把你和我相提并論。”
“我呢?”
綾瀨折紙抬眼看向他。
“你也是小孩,不喝酒是應該的……我比你大三歲我都沒喝。”夏平晝說著,默默用桌上的酒杯給綾瀨折紙倒了一杯橙汁,起到了帶頭作用,“事已至此,我們喝橙汁吧。”
“哦。”
和服少女接過杯子,和他干杯;
黑客也想干杯,舉起杯子卻沒人理他,而后三人默默喝起了慶功橙汁。
“我們什么時候去坐纜車?”她一邊喝著橙汁一邊用紙頁在夏平晝面前寫字。
夏平晝看了看紙字,然后放下杯子,“今天時候已經晚了,明天再說吧,我們晚上先回酒店休息。”
“別忘了。”
“當然不會。”
夏平晝抬起頭望去,血裔、開膛手、安德魯和安倫斯四人一邊喝酒一邊笑嘻嘻地打牌。
童子竹則是抱著肩膀站在安倫斯旁邊,蹙著眉頭,專心致志地觀賞著英國第一賭徒的手法,主要是為了識破他有沒有出老千。
白貪狼和羅伯特兩人坐在地面上,背靠著墻,一邊喝酒一邊擺出深沉的樣子聊著天。
這憂郁的中年男人氛圍都快把一旁的橙汁三人組給熏暈了,他們默默靠遠了一點。
白貪狼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過些天可能要回中國一趟。”
羅伯特扭頭看向他:“中國?”
他喝酒時沒有摘下機械人盒子,而是在機械人腦袋的人中部分開了一個口。
白貪狼點了點頭:“中國的惡魔那邊出了事,正好旅團接下來會解散一段時間,我不能坐視不管,他們可能要和驅魔人協會的人開戰了。”
“不會是湖獵吧?”羅伯特撓了撓機械人腦袋,從中發出帶著機械磁性的聲音。
“對,湖獵大概率會來討伐年獸大君率領的惡魔軍隊……”
“那你們有勝算么,湖獵可是四個怪物。”羅伯特嘆了口氣。
“勝算還是有的,年獸大君召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強大惡魔,其中似乎還包含著歐洲那邊的‘七宗罪’。”白貪狼說,“不過我覺得……想要徹底戰勝那群驅魔人還是很懸。”
“那要不要叫人?”
“如果有必要……我的確想讓團長來幫忙,但是年獸大君不會允許我那么做。”
“為什么?”
“它們不會允許我借助人類的力量,這是惡魔和人類之間的戰爭……它們已經不想再蝸居在山頂了,所以必須為自己爭取到生存的空間。”
“哎,惡魔也有惡魔的規則啊,以前我一直以為惡魔是沒有心智的東西,直到遇到了你。”
“只是低等的惡魔才沒有心智。”白貪狼解釋,“像我這樣的高等惡魔一般不會在人類世界游蕩,以免為自身招惹麻煩,所以你們才見不到。”
“知道了,高等惡魔……喝酒吧,這件事可別和安德魯說,不然他肯定帶著狙擊槍就陪你去山上埋伏湖獵的人了。”
羅伯特揶揄著,抬起酒杯和他干杯。
”白貪狼過些天要回中國那邊么?”夏平晝靜靜地聽完了二人的對話,心想。他有些好奇白貪狼口中的“年獸”究竟得強到哪個檔次,才會需要湖獵的那四個怪物親自登場。
黑客低頭玩了一會兒手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兩人走了過去:“對了,白貪狼。”
“怎么了?小孩。”白貪狼抬頭看他。
“我一直忘記和你提了,說起來團長要我和你交代一嘴來著。”黑客聳聳肩,“前天我們集合時,我跟你說過倫敦的地下酒吧里那些病號服小孩,你還記得么?”
“記得……”白貪狼沉吟道,“齊天大圣是吧?團長還挺關注那件事的,當時新人被卷進去,還被他們打傷了。”
黑客揉了揉黑眼圈:“就是在那些病號服小孩里面,有一個長著狼尾巴和狼耳朵的男生,他的外貌和你有一些相似之處。”
白貪狼一怔,猛地抬起頭凝視著他:“你說什么?”
黑客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確定,只是團長說可能和你有關聯。”
白貪狼眉頭緊鎖,想了想,然后問:“他的頭發是什么顏色的?”
“黑色。”
“尾巴和耳朵?”
“白色的,哎……我把當時的照片下載過來了,你自己看吧。當時那座地下酒吧的監控器被破壞了,所以只留下了這一張照片,多的別問,問就是沒有。”
黑客嘆了口氣,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機屏幕面向白貪狼,白貪狼睜大了蒙著白翳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照片。
他皺起眉頭,目光在照片上的五個病號服小孩里挪轉,最后定格在一個狼耳朵狼尾巴的黑發男孩身上。
白貪狼先是怔了一會兒,突然從地上暴起,他的吼聲傳遍了四面八方。
“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黑客一愣,連忙把手機收回連衣褲的口袋里:“一時半會沒想起來啊,你急什么,不會真是你親兒子吧?”
他撒謊了。其實是團長當時看了一眼照片,然后對他說,等到這次的行動結束之后再把這件事告訴白貪狼,否則可能會影響戰斗時的發揮。
白貪狼一邊喘著氣一邊怒視著黑客,嘶啞地問:“他去了哪里,他們都去了哪里……到底是誰把他帶走的?!”
“不知道啊,我特么沒查到,只是可以肯定他們背后的組織肯定不簡單。”黑客咋舌,“你可以別這么著急么?早知道不告訴你了。”
此時此刻整座酒館都安靜了下來,牌桌上的五人紛紛將目光挪了過來。
“嗯……現在是什么情況?”血裔挑了挑眉毛,抬起赤紅色的眼眸打量著白貪狼。
入團這么久,她還從未在白貪狼臉上看見過這么陰翳急躁的神情,于是起身走了過來。
黑客聳了聳肩:“新人和開膛手、大小姐當時好像在倫敦撞上了白貪狼的兒子,巧吧?”
“不是好像,那就是我兒子……”白貪狼沉下聲音。
“你確定?”
“那就是我兒子!”
白貪狼一字一頓,近乎是低吼著開口。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瞳孔如野獸般擴張,體表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向外擴散著灼熱的蒸汽。
黑客抬手捂住耳朵,一臉蛋疼地看著他。
安德魯攤了攤手,趁著牌桌上其他三人都轉移了注意力,連忙把一手爛牌扔掉,擺出一副興致被擾動不想玩了的架勢。
他扭頭看向白貪狼,沒好氣地說:“難得慶功宴呢,老狼,你突然間發什么瘋啊?要是在箱庭里還沒打夠,那讓開膛手妹妹出去陪……陪你打一架?”
說到這兒,他酒勁上頭已然昏昏欲睡,于是倒在了牌桌上。
“哎……真不喜歡賭到一半被人打斷。”安倫斯聳聳肩,無奈地勾起了唇角,雙手抄入英式西裝的口袋里,“我先去附近的賭場過過癮,你們有需要再叫我。”
他一邊走出酒館一邊補充道:“哦對了,團員間禁止內斗,大家別玩得太過火了。”
說完,安倫斯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館。
“哦,這么說的話,我倒是想起來了。”閻魔凜想了想,“當時在那座酒館里,我的確覺得有一個小孩和白狼長得挺像。”
白貪狼扭頭看向她:“然后你們瞞了我這么久?”
“忘記說而已。”閻魔凜說。
“好了,都先別吵了。小屁孩,照片給我看看。”血裔一邊走向黑客一邊說。
“都用手機發給你們了,煩得要死。”黑客嘟噥,“突然間發什么狗瘋,搞得好像讓他們跑了是我的問題一樣。”
白貪狼此刻也逐漸冷靜了下來,只是呼吸依舊沉重,肌肉如波浪般起伏。
血裔拿起賭桌上的手機,面無表情地看向了照片上的五個病號服男孩。
而后她忽然怔在原地,赤紅色的雙瞳收縮,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照片上正中間的那一個病號服男孩,他將一個瘦弱的白發女孩護在懷里。
血裔微微張嘴,輕聲地念出了一行熟悉又陌生的數字。
片刻之后,她忽然沉默著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盯著黑客,淡金色的發絲耷拉在蒼白的臉頰上。
“照片上中間的那個小孩,還有那個白發女孩子,他們去哪了?”
黑客一愣:“不是吧,老太婆你也來?”他就不明白了,為什么小小一張照片能讓這兩個人突然性情大變,仿佛狂犬病發作了一般。
早知道就不在他們面前把這張照片掏出來了,破壞了慶功宴的氣氛,還得被吼,他想。
夏平晝忽然也愣住了,半晌過后,他抬頭看向血裔:
“你不會想說,照片上那個男孩是1001?”
血裔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不會認錯。”她輕聲說。
盡管氣質之間帶著百年歲數的沉淀,但此刻她的眉眼仍然如少女一樣清冽,說話的語氣斬釘截鐵。
“你絕對認錯了,照片拍的那么模糊。”
血裔抬頭盯著他的眼睛,“那你怎么解釋那個白頭發的女孩?這也是巧合么?”
夏平晝微微一怔。
血裔把照片里的我認成了1001?他想,1001的長相和我的本體很相似么?又或者我和1001之間有著什么關聯?救世會之所以會抓住我,難道是因為我和1001的長相相近?
和服少女沉默了一會兒,看了看夏平晝,又看了看血裔。
“告訴我。”血裔緩緩地說,“在那里發生了什么,照片上的那些小孩最后去了哪里?”
“為什么……”白貪狼也抬起頭,壓抑著怒氣說,“偏偏是你在那里撞上了他們,我不相信這只是一個巧合。”
夏平晝面無表情地直視著二人:“我有什么回答你們的必要么?”
白貪狼右眼之中的那一層白翳隱隱迸裂,牙齒變尖,渾身緩緩覆蓋上了一層皮毛,瞳孔如野獸一般高高豎起,流淌著白光。他徹底地怒了,從所未有的憤怒。
“你的確有回答的必要。”血裔說,“不然我不會放你走。”
“要問也不是這種態度,別搞的我好像欠你們什么……”夏平晝仍然面不改色,“如果想打架,那我奉陪。”
話音落下,他釋放出了天驅,黑白相間的流光自體表涌出,包裹住了他的全身。
“這都什么情況?”童子竹愣住了,“怎么突然之間火藥味那么重?”
黑客扭頭看向童子竹,鄙夷地說:“哎……那么多人喊你媽媽,終于到了你該發揮一下‘媽媽’能力的時候了,趕緊調和一下氣氛可以么?”
他可明白白貪狼和血裔這兩人的尿性了,前者一提到兒子就容易爆炸,后者一提到1001這個數字就好像換了個人。
而夏平晝在這時卻反其道而行,一副懶得回應的樣子,顯然肉眼可見地激怒了兩人。
不過黑客明白這不是夏平晝的問題,這是他的問題,當初他要是沒有讓夏平晝去那家地下酒館喝酒,如今的一系列沖突就不會發生了。
“算了……就算我真是你媽,我也該跑路了。”童子竹咂了咂嘴,沒好氣說著。
她戴上狐貍面具之后,身形消逝開來。
黑客見狀況越開越不對,于是主動開口說:
“好了,新人當時心情不好,想喝點酒,我就隨便給他推薦了一個酒吧,然后他運氣不好碰到了紅路燈,還有你倆要找的那些小孩。”
他聳聳肩,“當時我們鬼知道那群小孩和你們要找的人有關?沖他發火有什么用?”
坐在地上的羅伯特嘆了口氣,也說:“狼,知道你很想找到自己的兒子,但別太沖動了。還不知道當時的具體情況怎么樣,別錯怪新人了。”
白貪狼不以為然,只是怒視著夏平晝。
閻魔凜忽然拔出了太刀,清冽的刀鳴一剎那響遍了地下酒館。
她默默地坐到了白貪狼和夏平晝中間的那一面牌桌上,橫起太刀,校服裙擺耷拉在桌面之上。
“都不準動,團員之間禁止內斗。”她說,“有什么話好好說,不然……我把你們的腸子全都切下來。”
一片短暫的沉默籠罩在了酒館之中,氣氛仍然火藥味十足,如果不是開膛手出手護住了夏平晝,恐怕幾人無論如何都會來上一場亂仗。
忽然,和服少女從沙發上起身。
她抬起手來,攆住了夏平晝的衣袖,而后帶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地下酒館的出口。
兩人越過門檻的那一刻,紙頁從赭紅色的袖口中翻飛而起,形成一片紙幕遮蔽住了酒館的出口,把身后眾人的視線阻隔在內。
“不準跟上來。”她的聲音穿透紙幕,落入了幾人的耳內,隨后綾瀨折紙帶著夏平晝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不多時,他們的身影融入燈火通明的峽灣街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