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本鐘的鐘聲慢慢遠去,晚風漫漫地從地平線那邊吹了過來。
窗臺邊月色濛然,綾瀨折紙把夏平晝抱在懷中。素白的少女眼簾低垂,抬起右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
事實上,就連姬明歡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那么不安和失態,也許是因為明天他就會在倫敦見到孔佑靈。
一想到孔佑靈就在眼前,穿著病號服,脖子上戴著金屬項圈,他卻只能選擇置之不理,心情就有些壓抑,像是心里破了一個口子,恐慌忍不住從里頭溢出來,越是伸手去堵就越往外漏,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可以對所有人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唯獨孔佑靈不行。
他那時真的……真的能冷靜下來嗎?如果孔佑靈在這次倫敦行動里受傷了,那他還能做到置之不理么?
到底得怎么做?去救她?還是為了不讓自己暴露而置之不理?
救世會的這一次行動到底有什么企圖?他們難道真的打算拿孔佑靈的人身安全,來逼迫他露出馬腳么?
即使救了孔佑靈,帶走了她,會不會這反而是救世會的一個陷阱,他們故意放走孔佑靈,然后利用項圈上的定位器來找到他,將他的所有機體一網打盡。
會不會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死局?無論怎么掙扎都沒有用。
越是深入思考,姬明歡的心就越沉重,思緒亂得好像快要炸開,他疲憊地把頭靠在綾瀨折紙的肩膀上。她素白而冰涼的手撫過他的頭發,令他的思緒沉靜了一些。
沉默良久,姬明歡低聲說,“我沒事了,對不起,剛才有點……情緒失控。”
他頓了頓:“在摩天輪上,不是和你說過我有一個家人么?那個白頭發的女孩。我最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找到她,所以有點疲憊,我好擔心以后永遠都找不回她了。”
“原來你加入旅團和他們一樣,都是為了找人。”綾瀨折紙沒有松開他。
“你剛才說我很重要……是為了安慰我么?”姬明歡問。
和服少女不予回應。
沉默了片刻,她問:“你認為呢?”
“是為了安慰我。”姬明歡把臉埋在她的肩膀里。
“那就是吧……”
“果然。”
和服少女垂眼看著他,“看著哭唧唧的小貓撲進懷里要你安慰,我還能回答什么?”
姬明歡愣了一下,抬頭看向綾瀨折紙,不久之后他就會殺死開膛手,對她來說,這毫無疑問是徹頭徹尾的背叛。
織田瀧影已經死了,開膛手是她唯一一個關系還算親近的人,而他殺死了開膛手,在綾瀨折紙的眼中成為了一個叛徒,那么她就徹底的一無所有了。
那時候綾瀨折紙會對他露出什么表情,她會流淚嗎……這個人偶一樣的女孩也會流淚嗎?還是說,憤怒?
不,或許最有可能的是迷惘和麻木?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背叛時該流露出什么表情,畢竟……就連第一次買衣服都需要他帶著去,連自己喜歡什么樣的衣服都不知道。
這個人偶一樣的女孩根本不明白該怎么和別人表露自己的情感。父親將她當作工具培養,她的母親從她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死了。
所以……在這十六年里,即使感到悲傷,也不會有人像這樣把她抱在懷里,摸一摸她的腦袋,告訴她你只是一個孩子,不需要承受那么多。
織田瀧影還活著的時候,夏平晝坐在咖啡館里和他閑聊,他說大小姐很少對人笑。
因為小時候大小姐的父親經常生氣,在家中表現得很陰郁,那時綾瀨折紙用手指掐著自己的嘴角,模仿著照片里母親的樣子,想要對父親露出像母親一樣的笑臉,心里想著:“父親這樣會不會開心一點?”
可她卻被父親怒吼著責罵了一頓,說為什么要露出和母親一樣的笑容,她就是被你害死的啊,你憑什么像她一樣笑,你是在嘲弄我么?
大小姐呆呆地看著父親歇斯底里的樣子,慢慢放下扯著嘴角的手指,只是說:“對不起,父親,我不會再笑了。”
在那天之后,她就很少再對人笑過了。
織田瀧影還說,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會放棄管家的職責,選擇對大小姐的父親拔刀相向,因為一個孩子的笑是不需要理由的,一個孩子想要露出笑容時不該被指責的。
是啊,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教會她怎么去表達自己,她不被允許笑,也不會像其他小孩一樣放聲大哭……
即使感到悲傷了,她也只能像人偶一樣放空自己,久而久之眼神就變得這樣空蕩蕩的,讓人找不到焦點。
可就是這么一個女孩,她卻把僅有的一點情感都留給你了。
似乎是察覺到你很不安,所以才主動把你抱住,溫柔地撫摸你的腦袋。
就像母親一樣。
可她的母親早就已經死了。
沒人能教會她,那她是哪里學到這種溫柔的呢?影視劇里,書里?
當她看著電視上的母親撫摸著孩子的腦袋時,會不會感到失落?
是不是也會想象在傷心的時候,如果母親還在就好了……如果母親可以把她抱在懷里,摸一摸她的腦袋就好了。
可她沒有……
她只有一個無緣無故對她大吼,將母親的死歸咎于他的父親。
她是那么孤獨的一個人,所以只能學著電視上的樣子,笨拙地把你抱在懷里,摸一摸你的腦袋。
正因為什么都沒有,從來沒體驗過這種愛意,卻把自己都不曾體驗過的溫柔給了你……所以姬明歡才覺得可笑……
真的很好笑。
發自內心地希望她可以擦亮眼睛,看清楚他只是在利用她,遲早有一天,他會在她面前把她最后珍視的人殺死,然后把她像一枚棋子那樣扔掉。
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他只是輕聲說:
“謝謝。”
“第一次看見有貓會對主人說謝謝的。”綾瀨折紙把下巴搭在他的后腦勺上。
“你不覺得我丟人嗎?”
“偶爾會到主人懷里撒嬌的小貓,不是很正常嗎?”
“我還以為你會覺得……我突然變得很奇怪。”
“不,第一次看見。很新奇。”
“這種新奇還是不要比較好。”姬明歡頓了頓,“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什么?”
“瀧影死了,你就沒想過離開旅團么?”
她沉默了很久:“這個地方給了我自由,我屬于這里。”
夏平晝抬起眼來,沉默地看著她的面容,而后緩緩收回目光:
“我明白了。”
心中最后的一個問題消失了。他無路可選,為了對抗救世會,二號機體不可或缺,但如果不殺死開膛手,這具機體就會被銷毀……他注定會成為叛徒,無論現在關系多好,都只是一場幻夢。他們遲早會反目成仇。
“為什么這么問?”和服少女問。
“時間不早了,睡覺吧。”他岔開話題,緩緩和綾瀨折紙拉開距離。
“好。”
她沉默一會,把俳句集放在窗臺上。
“明天,我想自己一個人出去走走。”夏平晝說。
他知道這種節點如果讓綾瀨折紙跟上自己,她一定會和幽靈火車團、救世會的人發生沖突。
和服少女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低垂眼簾,點了點頭,無聲地說:
“好。”
她似乎想說什么,但沒有說。
“以后……我們一起去世界旅游吧。”姬明歡忽然說。
和服少女微微一愣。
“前提是,如果那時候,你還愿意和我待在一起的話。”
補充完這一句,而后夏平晝挪步走入浴室中,拿起手機。
上來就是一條信息,至于發信人是誰,他都不用看就猜到了。
黑客:哎喲,在大小姐懷里哭鼻子,好享受哦,沒想到我們的新人也會露出這一面啊,我必須得好好珍藏。
夏平晝的面孔微微抽動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而后快速打了一行字,發送。
夏平晝:遲早有一天,我會把你這只電子寵物活埋了。
黑客:別這么兇嘛,其實我真的有被你們感動到,以后你們真在一起了我還能幫你們做一個電子備忘錄呢,結婚了可以在婚禮上放映,保證比誰都做得更好,我從四歲開始就會剪輯視頻了。
夏平晝:我們不是那種關系。
黑客:那你把她當成什么?真的當主人了啊?
夏平晝:好朋友。
黑客:嘴真硬啊新人,不過我倒是放心了,之前我還懷疑過為什么查不到你的背景……而現在沒必要了,總感覺剛才你說的那些話不像假的,畢竟都在大小姐懷里哭鼻子了嘛。
誤打誤撞,倒是消除了黑客對我的疑心么?夏平晝心想。
黑客:“我和開膛手誰更重要?”嗚嗚嗚,這種話居然是我們的面癱情圣說的出口的,我還真是對你刮目相看了。
夏平晝:滾。
夏平晝收起手機,抬眼看向鏡中冷淡的面孔,用水洗了一把臉,而后回到房間的床上,緩緩闔上眼睛。
本體那邊仍然處于沉睡的狀態,無論如何也喚不醒,睜不開眼簾。鎮靜劑的效果很強,救世會的人已經開始行動了,他們正在用某種手段把孩子們搬離基地,帶著孩子們前往倫敦。
而黑蛹此時正靜靜地倒吊在倫敦大本鐘的下方,俯瞰著燈火通明的威斯敏斯特區。
這一天晚上,姬明歡沒能睡著。即使到了深夜,各種凌亂的思緒依舊將他在睡夢和現實之間反復拉扯,等到第二天凌晨的時候,短信提示音將他昏沉的意識喚醒。
黑蛹抬起頭來,倒懸著看向倫敦的地平線,一輪巨大的日輪緩緩升起,晨曦從天邊拂照而來,籠罩了一座座哥特式的建筑。
他取出藏身在拘束帶之中的手機,看了一眼短信。
柯祁芮:該開始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