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月26日,凌晨一點半,古奕麥街區,這是一個靜謐的夜晚。
黑蛹倒吊在一棟樓棟的下方,頭頂懸著一根透明的拘束帶,他一邊用手機玩著掃雷,一邊用拘束帶感官默默觀察著前方。
沒過多久,他便看見一個身披紅色披風,頭戴魔術師高帽的西裝少女出現在月色之下。覆蓋在她右手上的魔術手套落下一條晶瑩的絲線,線條的末尾處連結著一頭雙目通紅的巨鴿。
蘇子麥乘著巨鴿飛舞在月光下,高高地越過燈火通明的長街,馬尾在風中緩緩搖曳。
“真慢。”
黑蛹咕噥一聲,從手機抬眼看向那個白色的尾影。
然后用拘束帶抓住一旁的空調機箱底座,揪住拘束帶斜向上飛蕩一圈,悄無聲息地跟隨在那頭雪白巨鴿的后方,一路向著古奕麥街區的邊角行去。
不多時,一人一鴿一蟲便來到了禁止進入的無人區。
這片區域之所以出現,得追溯于數年前的虹翼事件,那時蘇子麥一家還居住在這個角落,直到虹翼成員與異能罪犯戰斗時,無意間將這里化為了一片廢墟。
而他們的母親蘇穎,那時正是死在了這片廢墟之中。那時的受害者正如這片被拋棄的荒蕪大地一般,僅僅引起了一時的輿論波浪,不久之后便被遺忘于人們的視野之外。
越是深入,眼前所見的人影和煙火氣息便越是稀寥。
蘇子麥從鴿背上俯瞰大地,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她們家中的舊址。
就在這時,她忽然看了一眼手機,而后抬起頭來,神色不爽地環顧一圈。
“柯祁芮跟她說我跟在她屁股后面了么?”黑蛹看她的反應,聳聳肩。
下一刻,蘇子麥像是用馬鞭抽動馬背一樣,用力拉扯了一下魔術絲線,鴿子飛行的速度陡然變快。
黑蛹無聲地吹了一個口哨,始終緊跟在她身后,寸步不離。
他抓住拘束帶越過一塊殘舊的牌,像是海燕越過波濤。呼嘯而來的狂風卷起他的衣擺,最終他踏破月光,矗立在一座廢棄火車站的屋檐上。
垂眼望去,只見蘇子麥已然從鴿背上落了下來,站在空蕩蕩的7號站臺上。
而站臺上自然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景象,看起來這座火車站已經被廢置得有一段時日了。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僅有一片月光襯映。銹跡斑斑的軌道上凌亂地生長著雜草,暗青色的苔蘚扭曲地蔓延在月臺的柱子上,如鬼魂的爪子一般向著天空張狂地伸去。
那頭鴿子極速縮小,化為了一頭小鴿子落在蘇子麥的手背上,用鳥喙輕輕啄著她的左手。
她低垂著眼,用手指輕輕挑逗著鴿子。
滴答滴答……
昨夜一場小雨留下的積水,自站臺的屋檐落向軌道,劃出一條漂亮而清冽的拋物線。不絕的落水聲打破了月臺的幽寂無聲。
“出來吧,”蘇子麥忽然說,“我知道你在跟著我。”
聽到這兒,黑蛹剝落懷中的拘束帶,從中掏出了一本漫畫書《再見繪梨》,而后利用一條拘束帶倒吊在屋檐的下方,緩緩褪去了包裹全身的透明帶子。
他抬手至耳側摁下面具上的按鍵,開啟變聲器,而后開口打破了沉默。
“蘇子麥小姐,感謝你為我帶路,否則我一定沒辦法準時到達這座火車站。”黑蛹舔了舔手指,翻動書頁,“如果遲到那就糟糕了,畢竟我日后還得出現在青少年的課本上,一個不守信的人是無法起到帶頭作用的。”
“你就這么喜歡當一個變態?”蘇子麥皺眉,“天天不是跟蹤這個,就是跟蹤那個。”
“其實我們只是順道而行,”黑蛹搖搖頭,“你知道的,作為一個女權主義者,加上一個覺醒女性,我不可能會做出侵害女性的人身權益的事情。”
蘇子麥沉默一會:“是不是我哥哥托你保護我?”
“嗯……看樣子,蘇小姐,你似乎已經知道你哥哥的真實身份?”
黑蛹說著,從書頁上抬眼,打量了一眼蘇子麥。
“不然呢?”蘇子麥淡淡地說,“他已經跟我說了,他就是藍弧。”
“哪個哥哥?”
“你說哪個哥哥?”
“原來如此,是我們可愛的顧綺野先生。”黑蛹說,“我就知道一旦他知道了你的身份,遲早會按捺不住,看來事情的發展還是沒能脫離我預測的軌跡。”
“別廢話了,你這家伙還挺能唬弄人,之前還跟我說什么‘你哥就是藍弧’。”
“難道不是么?”黑蛹攤了攤手。
“直接說是大哥不就可以了?”蘇子麥冷冷地問。
“大哥難道就不是哥?”黑蛹反問道。
蘇子麥忽然一愣,她總感覺這句話有點熟悉,好像在誰口中聽見過似的,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來。
她搖了搖頭,收回亂七八糟的思緒:“總之,是不是我哥讓你保護我,所以你才會參與這次的紅路燈行動?”
“不。”黑蛹一邊翻看漫畫一邊說,“嚴格來說,藍弧先生并沒有委托我保護你;而我之所以會參與這次的‘紅路燈緝捕’行動,原因顯然來自于我的另一個合作者——‘棋手’先生身上,不要太自戀了,魔術師小姐。”
“棋手,夏平晝?”蘇子麥沉聲問。
“沒錯,就是那個在拍賣會上,把你嚇得尿……”
見蘇子麥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來,好像一只發火的企鵝就快要撲過來啄你一口,黑蛹便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雖然你很惡趣味……很討人厭,很欠揍,就跟蒼蠅一樣煩人,但我還沒好好對你說一聲‘謝謝’……”蘇子麥頓了頓,“謝謝你那天在拍賣會上救了我。”
“不客氣。”黑蛹說,“不過我倒是可以回答你,拍賣會上那次,的確是藍弧先生叮囑我要保護你。”
“果然……”
“那么,趁著行動還沒開始,最后我想勸說你一句,蘇子麥小姐,這次的‘紅路燈’行動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簡單。”
“一個二階驅魔人而已,難不成還有其他變數?”蘇子麥不解。
“當然了,不過我暫時沒辦法告訴你這個變數是什么,因為這會讓你陷入危險的處境……介于我與你哥哥之間的交情,我才想試一試能不能勸得動你。”
黑蛹心想,如果蘇子麥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倒好,和她說出“救世會”的事情也無關緊要,但他很擔心這個神經粗條的妹妹會隨口跟別人說出“救世會”的事情,到時事情可就麻煩了。
要知道,紅路燈就是因為到處宣傳“救世會”的圖案,引起各方的廣泛注意,才會被救世會視為殲滅目標。
蘇子麥如果得知了“救世會”的事情,有一定概率會落得一個相同的下場。
蘇子麥垂目思考了一會:“都走到現在了,再危險我也不會逃,你別勸我了。”
“果然……”黑蛹早有預料,“你們一家子都一樣,都是勸不動的蠻牛。”
“我忽然有一個事情想問你。”
“什么事?”
“我二哥他,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么?”蘇子麥想了想,抬頭看向他。
“為什么你會這樣問?”
“因為我團長之前說過,他有可能是一個異能者……”蘇子麥輕聲說,“我一直不讓自己想這件事,但我覺得遲早有一天我得面對,我不希望到時自己完全沒有防備。”
她頓了頓:“尤其在知道大哥是藍弧之后,這個可能性忽然變大了,這幾天每天睡覺我都忍不住想起二哥的臉,總是在想……他會不會也和大哥一樣,瞞著我什么。”
黑蛹靜靜地凝望了她一會,而后收回目光,不緊不慢地回道:
“這么說好了,你的二哥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麻瓜,這一點你不需要擔心。”
蘇子麥愣了好一會兒,而后緩緩松了口氣,黑蛹可能會用一些似是而非、曖昧不清的語言誤導她,但從來沒有騙過她。
想到這兒,她一下子安心了下來,唇角微微揚起,聲音低不可聞地說道:
“謝謝。”
黑蛹并沒有回應,片刻之后他忽然開了口,打破了籠罩在二人間的沉默。
“他很愛你。”
蘇子麥一愣,臉龐“唰”的一下紅了起來,緊接著耳朵也紅得像是能滲出血來。
她驀地抬頭瞪著黑蛹,又羞又惱地說:“這種話誰都知道啊!你說出來做什么?肉麻死人了,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我怎么覺得你并不知道呢?”黑蛹說,“你和你的大哥一樣傲慢,從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總是讓身邊的人傷心、擔憂,卻自以為自己在做著正確的事情……就好像,基因里的某種自毀心理在作祟。”
他撓了撓下顎,“我嚴重懷疑這種自毀心理遺傳自你們的父親,只不過他的這一方面體現在酗酒、自暴自棄上,而你們則更加無可救藥,如同苦行僧一般催眠著自己……即使已經渾身是傷,卻不曾察覺,只是一味向前奔走,等待著死亡來解脫自己。”
“那是我的笨蛋哥哥,我才不會那么蠢。”蘇子麥的腦海中掠過藍弧的身影。
“誰知道呢。”
“你說我讓身邊的人很傷心……二哥他,很傷心嗎?”蘇子麥沉默半晌,忽然問。
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居然想從一個外人的口中來了解自己的家人……明明心里恨透了這個天天戲弄她的大撲棱蛾子,可每一次見到他總會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不自覺就放松了警惕。
“當然了……顧文裕是一個不善言辭、羞于表達自我的孩子,他習慣于把自己的心情都掩藏在表面的嘻嘻哈哈之下,從不輕易向他人表露自己的內心,恐怕只有戴上面具才能讓他稍微誠實一些吧?”
黑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可這樣的一個孩子卻在你面前生氣了,問你有沒有在乎過他的感受,你卻對此置之不理,顯得他像是在無理取鬧。”
蘇子麥默然,神色復雜的小臉籠罩在月光中。
黑蛹翻動著書頁,手指摩挲紙頁的沙沙聲響與落水聲重迭。
靜謐之中,他開口說道:
“也許你可以試著換位思考一下,為什么顧文裕從沒用過那樣的語氣和你說話。他和你的大哥一樣,不愿意看見你卷入危險,卻無能為力,因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并且,其實母親的真相對他來說也沒有那么重要……總不能因為父親一個人走不出來,就讓整個家庭都置身于死亡的邊緣,不對么?”
蘇子麥的鼻子微微一酸,忽然有些心疼被擱置在家里的顧文裕。
她心想:是啊,他那么別扭一個人都說出心里的話了,這次一定是真的很擔心我,才會顯得這么情緒化吧……
她正想說話,黑蛹忽然豎起一根手指,淡淡地說:“順便一提,其實就是他委托我送給你紙尿褲,目的是為了提醒你及時收手、不要不自量力。”
“滾!”
蘇子麥冷冷地低喝一聲,正想說“你不是從不騙人么,怎么開這種玩笑”,結果一陣忽如其來的引擎的轟鳴蓋去她的思緒。
她和黑蛹一同扭頭望去,只見一束撲面而來的探照燈自火車隧道的出口射了出來,割裂夜幕,照亮了斑駁的鐵軌和空蕩蕩的站臺。
緊接著,一輛通體暗紅的龐然巨物從隧道中咆哮著奔走而來,轟隆隆的聲響幾乎快要把整個世界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