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的佛像前,裴初韻合十閉目,似在許愿。繼而看似虔誠叩首,敬禮上香。
上香之后,取過香案上的爻杯,往地上一擲。
爻杯落地,呈一正一反,正是陰陽成對,意味著她許的愿能夠達成,裴初韻神色頗喜。
陸行舟在一旁看著,神色怪異。
這種民間的擲杯筊,你一個在尋求騰云的修士也玩?瞧瞧人家是怎么算卦的,你怎么算的?
不如阿糯。
“姑娘許的什么愿呢?”陸行舟終于還是忍不住問。
裴初韻看似臉紅紅地瞥了他一眼,垂首低言:“不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這許的愿當然是能不能搞定這個男人……裴初韻也知道這種民間卦爻方式不準,只是求個心理安慰,更別提她壓根不信佛,虔誠全是裝的。可一擲就是陰陽,心中總是高興的。
不知怎么的此時看陸行舟都順眼了很多,暗道等到真把你變成本姑娘的狗,大不了對你好一點,不折磨你報復了,最多也把你踢一腳,剃光就行。
“公子來都來了,不上個香禮個佛么?”裴初韻問。
陸行舟笑道:“我腿腳不便,跪不了。”
裴初韻抽抽嘴角,偏過了腦袋。
是是是,你腿腳不便,踢人可麻溜了。
身后傳來聲音:“腿腳不便,何不請圓慧方丈看看?方丈治病救人可是聲名在外。”
陸行舟轉頭看去,一個二十七八的公子站在殿門口,神色淡漠,目光上下掃視,有些無禮。
陸行舟笑了笑:“四公子還能關心我呢?”
霍琭神色瞬間就變了。
他私下前來,當然是想自己驗證一下這人是不是霍殤,搞個不好此人壓根都認不出自己,那就純屬搞笑。結果對方一眼就認了出來,這霍殤概率瞬間就提高到了紅線。
這陸行舟長得和霍殤并不一樣,但修行之世改變個外貌實在不算多復雜的事情。怪不得楊德昌回霍家,嚴肅表示此人應該就是霍殤。
而這混賬當眾直接喊破,挺蔫壞的。弘法寺游人如織,此刻這佛殿里都一堆人呢,霍琭再有殺機也沒法當眾做些什么。兄弟相殘這種事哪能對外明言,反倒在外人面前得裝一個兄友弟恭的表面姿態。
霍琭深深吸了口氣,淡淡道:“總歸姓霍不是?”
陸行舟笑笑:“那是。”
他當然姓霍,其實不僅姓霍,按照父親的筆記來看,還確實是同族分支。按照摩訶秘境的時間,一共也就百年,分家時間還要更晚,那大家血緣還挺近的,可能也就霍太師上一代、甚至就是霍太師本代分的。
妥妥的堂兄弟,喊聲四哥都沒錯。
但兩人正面相對,氣氛可與兄弟沒什么關系,兩人的眼中都是殺機。
霍琭想了想,在外人面前索性按照面對失散已久的弟弟態度對待,便道:“什么時候回家看看?腿腳這種小問題,家中總是能有些辦法的。自己漂泊在外,也沒什么前途。”
“天行劍宗挺好的。”陸行舟也和善地笑:“若是不在天行劍宗,四哥可能也沒這么客氣。”
霍琭被提醒才想起,沈棠是朝凰公主,現在的陸行舟已成公主近臣,說不定還是入幕之賓……那就更不能公然對付了,臉色更不好看。他深深吸了口氣,壓低了聲音:“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能干些什么?”陸行舟輕笑道:“六哥自己去沖妖魔被拍死了,莫非四哥怪我沒勸阻么?”
霍琭眼神陰翳。
陸行舟又道:“不過你們倒是挺有意思的,夏州有妖魔,六哥就往妖魔身邊跑。夢歸城剛出過魔修案,四哥就跑夢歸城。小心些,別蹈了六哥覆轍,這可別說小弟沒勸阻過了哦。”
霍琭冷冷道:“彼此彼此,魔修兇殘,你可要小心。你這身邊不是小孩就是女人的,要不要哥哥派些護衛給你?”
“四哥客氣了。”陸行舟笑得眉眼彎彎:“小弟此來,就是想看看魔修長啥樣的。霍家急公好義,總往妖魔身邊鉆,不懼風險,我又豈能落后?何況我宗可是正道宗門,除魔衛道是我們的本分。”
“憑你個瘸……咳。”霍琭似笑非笑:“既然你有這心意,當然是好的,想必父親知道了也會很高興。”
陸行舟笑笑:“那就祝令尊笑口常開。”
霍琭看似隨意地問:“有落腳之處么?要不要住在為兄那里?”
“此前住客棧,已經退房了。”陸行舟看看殿外天色,也近黃昏,便笑道:“常聽文人墨客借宿寺中,看山寺月色、聽夜半鐘聲,很是雅致,小弟心向往之。弘法寺若還有客院,小弟今晚倒是想住一住的。”
旁邊立有僧人,聽這“兄弟倆”各種語中帶刺的話都有些膽戰心驚的,聽到這一句忙道:“自是有客院的,七公子若是……”
“別。”陸行舟擺擺手,笑道:“我娘只生了我一個。”
僧人有些尷尬,霍琭淡淡道:“我這弟弟自小調皮,不知禮數,大師莫要計較。”
陸行舟也不辯駁,呵呵一笑:“煩請大師帶路?”
僧人忙道:“請隨小僧來。”
阿糯推著輪椅離開,陸行舟轉頭笑道:“四哥要一起去坐坐,吃個齋飯么?”
霍琭笑道:“我自有事,就不去了。出門在外,凡事小心,別去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多謝四哥提醒。”陸行舟轉回頭,輪椅消失在殿后。
霍琭身邊一個老者低聲道:“公子,這看來真的是七公子了,別人沒道理這種態度……”
霍琭一直掛著的笑意消失了,眼里殺機畢露:“就算他真是那賤種,真以為我們不敢殺?”
老者低聲規勸:“不合適……這么多人聽著,如果他突然死了,霍家名聲會很難聽。而且他現在頗得朝凰公主信重,公主將來未必沒有起勢的可能,真這么撕破臉,很是不利。”
所以霍家要串聯打壓沈棠崛起之勢,可惜屁用都沒起到,反而白貼了個焚香樓,讓天行劍宗更加壯大。以后的政局更是撲朔迷離,誰都不敢輕易下注。
霍琭冷冷道:“誰說我們自己殺了?他剛才不是當眾說了,要除魔衛道……自不量力死于魔修之手,與我們何干?”
老者心中微動,頷首道:“公子現在越發成熟,不愧是要做郡丞的人了。”
那邊陸行舟進了客院,坐在院中看山寺晚霞,久久不言。
裴初韻托腮坐在院中石桌上,面前阿糯在泡茶。她覺得這翩翩公子滿懷心事地坐在輪椅上看著山寺晚霞,身邊童子在泡茶的場景,很如詩。
遠處寺院鐘聲飄揚,更是為此如詩如畫的場景加上了美好的配樂。
正這么想著,就聽陸行舟道:“姑娘可有詩?”
裴初韻心中跳了一下,暗道這人真是奇了。沈棠和他在一起,這種時候是不是會甜絲絲的覺得這叫知己?可身為敵人,只會心生寒意好不好……
如果沈棠知道她的想法,想必也會告訴她,大家沒好上的時候,她沈棠也心生寒意好幾次了。
但其實沒什么好寒的,無論敵友,本質上這就是知己。
她定了定神,尷尬地笑笑:“哪能一眼便有詩呢?”
陸行舟道:“我卻有詩,姑娘要聽么?”
裴初韻很是好奇:“愿聽公子佳作。”
陸行舟看著天邊夕陽,低聲道:“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裴初韻愣了愣,默然看著他,沒再說什么。
陸行舟反倒轉頭一笑:“怎的,姑娘覺得水平不行么?”
裴初韻嘆了口氣:“不是……公子有很多心事啊……”
水平的話……不說行不行,總之是超出了裴初韻的期待。但這句里同樣有些東西,讓裴初韻心中有所共鳴,于是出神。
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陸行舟轉回輪椅,阿糯的茶也已經泡好了,陸行舟舉壺給三人都滿上一杯:“誰又沒有心事呢,姑娘豈不也是心事滿腹。”
裴初韻沒回答。
大家的心事都是想報仇,只不過我的仇家還包括你。
陸行舟卻在此時道:“用過這茶,姑娘便去隔壁院落吧,我剛才已經和知客僧人說好了。”
裴初韻嫣然笑道:“我知道公子要了兩間院落……不過倒是挺好奇的,公子一路殷勤,為的豈不就是今夜?為什么又忽地君子起來了?”
“哎,為的什么,說出來就尬了不是?”陸行舟灑然笑笑:“姑娘想必也看出來了,我有仇家。日間攜美同游,飲茶論詩,已經讓我此行增添了不錯的回憶,接下去的危險可不能再把姑娘拉扯上,到此為止便罷。若是有緣,將來自可再續。”
裴初韻深深看了他一眼,舉起茶杯以茶代酒地敬了一下:“公子說得是,也是小女子此來夢歸城不錯的回憶。”
兩人一飲而盡,裴初韻放下茶杯轉身離去:“公子要再續此緣,那可得小心了,別死在這里。”
陸行舟笑道:“如果活著呢?”
裴初韻回眸一笑:“那就看你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