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落盤聲,不斷響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全神貫注的看著棋局,表情隨著棋局的進程,不斷發生變化。
時間一點點流逝,而隨著棋局的進行,所有人的表情,都開始漸漸發生了變化。
“不對,怎么……怎么會這樣?!”
有人死死盯著棋盤,滿臉冷汗,感到萬分不解。
白棋下出那一手挖之后,盤面變得異常復雜激烈,顯現出了白棋的生路,但是白棋好不容易挽回的局勢,卻開始越來越差!
明明白棋下出了一步足以顛覆盤面的妙手,但是黑棋這一連串的棋下來,幾乎每一手都擊中了白棋的要害!
就在這時,俞邵再次落子。
七列十三行,跳!
“跳,棄子了!”
看到這一步棋,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震,感受到了這一手棋所蘊含的鋒芒:“他沒有選擇扳粘,而是選擇了跳在中腹!”
“黑棋棄子了,他發起了總攻,想直接殺入白棋的腹地,將白棋孤棋的脊梁骨打斷!”
“這是最不留情面的下法!如果求穩,可以選擇扳粘,如果想總攻,其實選擇虎也是不錯的下法,但是白子卻偏偏選擇了最不留余地的夾攻!”
“可是,真的一定能走出棋來嗎?即便現在白棋情況不太妙,但黑棋棄子之后,白棋在邊線也有反擊!”
無論黑棋究竟有沒有把握,所有人都意識到雙方是真的要一決生死了,雙方都騎虎難下,不能退讓半分!
黑棋沒給自己留一絲退路,既然在這種情況下棄子,就是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因此,這一刀,既然出鞘,則必然要見血。
不是對手的血,就是自己的血。
此為生死之戰!
李驄游看著棋盤之上這顆落下的白棋,額頭上也滿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后背早不知何時,已經被徹底汗濕。
那一手挖,是他窮盡一切心力,終于找到的一手,也確實挽回了盤面,但是在后續的爭鋒之中,他卻……幾乎被徹底壓制了!
思索許久之后,李驄游才緊咬著牙,再次落子。
一列十行,尖!
黑棋棄子攻擊中腹孤棋,白棋如果直接去中腹和黑棋纏斗防御,反倒落了下乘,可能被白棋牽著鼻子走。
因此,在這個時候,白棋只能奮起反擊,黑棋既然攻中腹孤棋,那么白棋也置之不理,強攻黑棋邊空,即便中腹孤棋被殺,但若破了空,也將形成轉換!
一時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而焦灼的氣氛,彌漫在整間手談室內。
所有人都能清晰的看出,在黑棋選擇棄子之后,這盤棋局,已經開始走向了終局!
這場廝殺,將會一錘定音的決定這盤棋局的勝負!
噠、噠、噠……
棋子不斷先后落下!
雖然只是棋子,但當棋子落在棋盤之上,發出清脆的落子之聲,在眾人的耳旁,卻仿佛化為了刀光與劍影,響起錚鳴之聲!
“黑棋面對白子的尖,選擇了跳出去,白棋下一手的截斷應該是必然,但是,白子卻選擇了……直接夾。“
莊未生目不轉睛的望著棋盤,心神震動:“這一手,卻出乎意料的好,太刁鉆了。”
李驄游滿頭大汗,再次夾出棋子,滿是不甘的望著棋盤,飛快落下棋子。
此時,其他人表情也都變得無比復雜。
他們忽然發現,如果說之前的棋局,黑棋每一手都堂堂正正,只求勝半招,不求殺敵,但是如今黑棋的每一手,專挑最兇最狠的下。
黑棋幾乎每一手,都在無情的斷掉白子的生路!
白棋的抵抗雖然有力,但是面對黑棋這密不透風的洶涌攻勢,還是開始接連避退!
又是十幾手棋下完,棋室變得更加寂靜了。
“太兇狠,太殘暴了!”
女記譜員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滿臉冷汗:“黑棋子這幾手棋,下得太絕了,在棄子之后,黑棋無一軟手,每一手棋都凌厲到了極點,充分借用到了周遭每一顆子,考慮到了各種變化!”
“哪怕都下成這樣了,可是李驄游八段恐怕……”
不只是她,其他人也已經看出了形勢的優劣,黑白雙方的形勢一度持平,可是如今,卻又開始被不斷拉大,而且越拉越大。
白棋,恐怕要頂不住了!
所有人都以為,棄子之后,雙方還會有很長時間的纏斗廝殺,但是,事實卻又和他們預料的截然相反!
黑棋一連下了好幾手刁鉆凌厲到讓人頭皮發麻的棋,有些甚至是下完之后才會有人恍然驚覺這步棋的精妙!
白棋雖然在邊空反擊,但是,白棋的那些反擊,黑棋全部視若無睹。
不,與其說是視若無睹,倒不如說是,通過各種手段,巧妙化解了。
黑子還是幾乎全面壓制了白子,而且,黑棋已經即將殺入黑子腹地了,幾乎勢不可擋!
“太強了……”
有人愣愣望著棋盤:“怎么能這么下的?”
哪怕在之前布局階段和中局前期戰斗中,黑棋雖然占據了上風,但是白棋也不乏周旋的余地,雙方看起來仍舊是一場漫長的較量。
但是,偏偏在白棋下出那一手挖之后,黑棋暴起發難,形勢瞬間急轉直下,白棋被黑棋壓制到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是那一手挖,還不夠好?
絕對不是。
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在那一手挖之后,雙方的形勢的確已經勢均力敵,甚至可以說,黑棋那時還有些危險!
可當棋局繼續發展,黑棋不僅轉危為安,甚至白棋反倒陷入了死局!
又是五六手棋過后,俞邵再次落下了黑子。
落盤之聲,清脆無比。
李驄游望著這一步白子,手伸進棋盒里,但卻沒能再次從棋盒中夾出棋子。
手談室里,一片安靜。
一旁的記譜員從棋盤上收回了目光,已經有些不忍心繼續看下去。
因為所有人都已經看清楚了此時的局勢,雙方都勝負已經躍然于棋盤之上!
“開玩笑的吧,李驄游八段,下的這么好,都輸了……”
雖然李驄游已經拼盡了全力,奮力一搏,但是哪怕下成了這個樣子,最終的結果卻還是被黑棋鎮壓了——
黑棋,中盤屠龍勝!
李驄游望著棋盤,許久之后,垂下頭,一言不發,沒有投子,但也沒有繼續下棋,任由計時器的時間不斷跳動著。
“輸了。”
他已經看到了終局。
繼續下下去,只是毫無意義的浪費時間而已。
哪怕他用盡了全力,但是最終的結果,還是如此慘烈,哪怕無比不甘,可勝負已經分出,已經徹底無力回天!
俞邵同樣默然望著面前的棋盤,雖然大局已定,也沒有因李驄游不下棋并且也不投子而感到任何不耐煩。
他大概能體會到李驄游的心境,知道付出了一切努力,最終還是功虧一簣,付之東流的感覺,究竟有多難受,畢竟他也曾有過這種感覺。
坦白而言,這一盤棋,他確實被逼入了苦戰,那一手挖之后,形勢一度十分危急,但好在最終贏了下來。
當遇到一個可敬的對手,并且下完了一盤堪稱精彩的棋局,作為勝者,心里永遠是沒有任何一絲喜悅之情的。
因為對手必須得足夠強,下的足夠好,才能讓棋局精彩,雙方無論哪一個,每一手下出來,必然是散發著光芒的。
能下出這樣的棋,無論誰都應該贏,可是偏偏圍棋無法雙贏,必然會分出勝負,哪怕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和棋,最后也要加賽分出勝負。
他贏下來這一盤棋,第一盤棋直接獲得頭銜戰挑戰資格,卻是以李驄游的失敗為代價的。
說到底,他們只是對手,而非敵人。
時間就這么不斷流逝著。
嘀嗒、嘀嗒、嘀嗒。
直到過了足足二十分鐘后,棋盤旁的計時器,屬于李驄游的時間,歸零了。
看到這一幕,整間手談室,似乎一下子變得更加寂靜了。
“李驄游八段,靜坐到了超時判負……”
一名裁判忍不住看了一眼仍垂首不語的李驄游,心情復雜。
雖然比賽時間怎么用,是選手自己的事情,但是在敗局已定的情況下,一直靜坐到超時判負,無疑是很失禮的,甚至會被認為沒有氣度,輸不起。
“可能確實輸不起。”
“但是,又怎么能苛責呢?”
“李驄游八段,已經打入頭銜戰最后幾輪好幾年了,每次都只差一點,而今年,李驄游八段奪頭銜的夢想,又破滅了……”
“在夢想面前,有多少輸得起呢?”
他忍不住又轉頭看向俞邵,心中百感交集。
“更重要的是,使李驄游八段夢想破滅的,是一個才成為職業棋手一年的新人……”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收斂心神,緩緩從裁判席上站起身來,開口說道:“白方超時,按規則判負,贏下這一局的,將是黑方!”
裁判的聲音落下,李驄游仍舊坐在俞邵對面,深深垂首,似乎連裁判的話都沒聽到,或者說聽到了,但是根本聽不進去。
見到這一幕,俞邵也沒有說話,沉默著伸出手,開始收拾棋子,很快便將棋盤上的棋子全部收回了棋盒,才終于起身,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俞邵走到手談室門口,剛準備推門的時候,莊未生突然開口了:“俞邵三段。”
俞邵微微一怔,停下腳步,向莊未生望去。
莊未生看向俞邵,說道:“恭喜你,拿到了頭銜挑戰賽的資格,我期待你在頭銜戰決賽的表現,蔣昌東那家伙可有些難纏。”
“謝謝。”
俞邵有些錯愕,不過很快就點了點頭:“我會加油的。”
另一邊。
“精彩的一盤棋。”
蘇以明從電腦屏幕上收回視線,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這就是……俞邵的棋力。”
“那個李驄游,也好強,雖然最后輸了,但是能下出這樣一盤棋,找到那一手挖,已經足以自傲了。”
“但是,更重要的是……”
蘇以明再度向電腦屏幕投去視線:“俞邵的破綻,從這一盤棋中,我終于找到了。”
蘇以明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來到一旁的棋桌前,夾出棋子,開始一手一手復盤,雖然這一盤棋手數很多,但每一手都毫無差池,準確無誤。
很快,蘇以明就將這一盤棋全部擺完,然后凝眸望著棋局。
“這一盤棋,如果是我來下,我就能贏!”
蘇以明望著棋盤,眸光閃亮。
“不過……我仍舊有不及之處。”
“我所欠缺的是判斷力,他那種在最復雜局勢下,對于形勢微妙的洞悉,對于圍棋的認知,仍舊在我之上,也正因如此,他的大局觀才顯得格外的好。”
想到這里,蘇以明眼前仿佛浮光掠影一般,一一浮現出俞邵的每一盤棋局,從最新的這一盤棋,慢慢往前,直至浮現出當初在高中圍棋聯賽的那一盤。
這也是他和俞邵下的第一盤棋,那時二人甚至還都不是職業棋手,他當時也并不把俞邵太放在心里,更沒覺得自己會輸。
但是,他怎么都沒想到,自己來到這一百多年后,居然會在一場高中圍棋聯賽上,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高中生。
他至今依舊清楚的記得,自己輸棋之后,對于俞邵棋力的強烈的難以置信……以及那種濃郁的不甘。
他那時,即便輸了,都只覺得不可能。
不可能有這種人。
可是,這種人偏偏出現了。
后面雖然他在努力充實自己,但是從二人之間第二盤棋、第三盤棋、以及第四盤棋中,還是能看出有差距。
只是這個差距,在一點一點縮小。
為了二人的下次交手,他幾乎每天都會反復練棋打譜,右手手指的棋繭也越磨越厚。
“李驄游之所以輸,就是輸在了大局觀的差距之上。”
蘇以明將手伸進棋盒,夾出棋子。
“如果,我也有了這種判斷力、也有了這種大局觀的話——”
棋子落下!
“一百多年前,我至死都沒有找到的答案,在這一百多年后,將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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