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洞淵宗的修士大概都知曉,數百年之前,他們的宗主是從其他地方游歷而來。
到楚國,也并不是為了開宗立派。
后來的建立宗門,培養門徒,無非是數百年光陰之間,閑來無事,消遣所為罷了。
所以,對他老人家而言,解散宗門,就是一句話的事。
可是對于門中的弟子而言,哪里有那么簡單。
他們之中,甚至有一出生便在洞淵宗的修士,整個人生,都在洞淵宗度過。
此刻家園要覆滅,絕對不是拿上乾坤袋,就能離開這里的。
“我這五靈根的資質,一輩子也筑不成道基,結丹更是無望,死便死了罷,也就圖個心安!”
“我這條命是汪長老救下的,倘若他留下,我又有什么離開的理由。”
“我雖資質欠佳,可黃長老待我情同母女……宇文師妹你還年輕,又剛剛筑成道基,日后前途無量,你快些離開吧,把卿卿師妹也帶上!”
“宋宴、李儀,你們走,日后將洞淵宗復興便是了,有你們在,一定可以的。”
“韓淵,你還愣在這里做什么?快走啊!”
“正倫,你還有妻兒,快些帶上小雨和正甫離開吧。”
許許多多的修士放棄了生的希望,甚至還想讓這些新生代修士之中,天資出眾的那些人趕緊離開此處。
對于很多勢力來說,宗門和家族,既是庇護修士的后盾,也是束縛修士的繩索。
提供靈資栽培庇護,那么在家族和宗門遇到危難之際,自然也需要你站出來,為這艘大船的生死存亡,出一份力。
可是洞淵宗有些不太一樣。
宗主無所謂,他根本沒有想著讓門下的修士來承擔任何。
洞淵宗的修士,是自由的,他們擁有選擇的權力。
只不過,有些人選擇留下。
嗤嗤……
動蕩自大陣之外傳來。
虞以名結出法印,無數漆黑符文憑空生出,浪涌一般重重迭迭,覆于大陣之上,形同跗骨之蛆,瘋狂地侵蝕著陣法靈光。
與此同時,污穢血海,萬千尸火,白骨長矛,碧綠寶劍……
九道元嬰境的力量,同時轟擊在護宗大陣之上。
畢竟只是一個三階上品的陣法,僅僅是九人的合力一擊,大陣便已經搖搖欲墜。
陣外的攻擊尚未停歇,陣內已是地動山搖,靈氣暴亂!
九位元嬰的注意力,都在禁地之中,而章興名則低垂著目光,冷眼看著龍首山山麓外的這些修士。
看著陸陸續續,還有人往大陣之外跑。
“逃?呵呵……”
他冷笑了一聲,大陣被破,不過是呼吸之間,到時所有魔墟修士都會侵入洞淵宗。
這么短的時間,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雁然山脈,一處孤峰,亂石嶙峋。
石云昊盤坐在黑巖之上,身側,兩枚約莫拳頭大小的奇異眼球,一左一右,漂浮在他身側,眼球上流轉著氤氳的紫色靈光。
兩顆眼球都沒有瞳孔,那氤氳靈光,像水波一般,一圈一圈,向外擴散。
石云昊雙目失焦,可洞淵宗中發生的一切,卻被他瞧的一清二楚。
驚恐,悲愴,決然,一切混亂原本應該讓石云昊感到享受,感到精彩。
可此時此刻,他的臉上卻只有疑惑。
宋宴?
看著洞淵宗弟子之中,那張熟悉的面容,他的神情有些錯愕。
“沒死?這怎么可能?”
秦陽金丹境的含怒一指,叫宋宴生機盡去,靈力崩潰,他可都看在眼中。
那種程度的傷勢,即便是假丹修士也絕無幸存的道理。
然而現在,這個人卻活生生地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石云昊盯著宋宴,試圖從中看出些什么來,可是除了身體有些虛弱之外,似乎一切如常。
那可不是單純的服用丹藥或是依靠調息就能夠恢復得過來的。
石云昊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但隨即,眼中又滿是惋惜。
死在南宮族地,和死在宗門之中,似乎沒有什么區別。
何苦來哉?
雁然山脈的另一處。
浮玉峰,積雪還未化盡。
“啾……”
一只受凍的燕雀搖搖晃晃,在林間跌撞,向下方墜落。
卻見一雙毛茸茸的胖掌,托起一道溫潤靈力,將那小雀攏在掌心。
妖力絲絲縷縷涌起,將小雀周身的傷勢,一一療愈。
這道龐大的身形,正盤坐青石之上。
他身軀滾圓,毛發燦金,脖頸上掛著一串古樸念珠,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斗笠。
“呼……”
他呼嚕一聲,胖手伸出,抬了一下斗笠,微微抬頭露出面容。
竟然是一只虎妖。
鳥兒似乎是感受到了這股妖力的善意,從最初的掙扎,逐漸平靜了下來。
傷勢眨眼之間,便痊愈了。
胖胖的虎妖伸手,在它身上輕柔的撫了撫,隨手向上一抬,將鳥兒放飛。
他的目光越過樹林,落在那片被魔云籠罩的洞淵宗。
“真是令人唏噓。”
他口吐人言,帶著一種奇異的口音:“聽說當年鄭祖尚在人間時,對我們妖族也多有照顧。”
“如今山海間中的有一些前輩,都受到過他的指點呢。”
它微微搖了搖頭,斗笠邊緣的鈴鐺發出幾聲輕響。
在虎妖身旁,坐著一位身披陳舊蓑衣,面容隱在陰影之中的老翁,似與周遭云霧融為一體。
若是宋宴在此處,便能認出,此人正是蜃前輩。
他緩緩開口說道:“天道輪回,舊世氣數已盡,陳臨淵今日身隕,乃是天意所趨。”
“陸遮,你若是心中覺得有所虧欠,到時照顧照顧他逃走的那些門徒便是了。”
被稱為陸遮的虎妖嗯了一聲,圓滾滾的肚子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蜃老,你說的那個劍宗傳人,此時在何處?”
“就在山門之中。”
“噫?!”
陸遮一雙滾圓的虎目,滿是震驚,遙遙望向龍首山麓上的一眾修士:“是哪個是哪個?”
他有些疑惑:“您老……不出手將他救出么?”
“沒有那個必要。”蜃淡淡地說道:“我可不是他劍宗的奴仆。”
“而且……”
“如果活不下來,他就不是劍宗傳人了。”
胖虎妖沉默了片刻,鼻翼翕動,嘴里嘟噥了一句。
蜃老還真是嚴厲啊。
與積雪的浮玉峰不同,雁然山脈另一處陡峭險峰。
參天古樹頂端。
三道身形坐在粗壯的樹枝上,其中兩人身形相似,穿著紅白勁裝,臉上覆著制式統一的面具。
正是隱龍機要的黃字藏鋒衛,朱平方與朱立方兩兄弟。
他們中間,則是一位毫無氣息,同樣覆面的修士。
只不過其腰間懸掛的令牌材質,與朱家兩兄弟有些不同,在透過枝葉縫隙的微弱光照之下,清晰地顯出“地字叁玖”的字樣。
“師傅……”
朱平方的坐姿略顯僵硬,膝上擺著一版材質特殊的玉牘,右手握著一支特殊的符筆,筆尖凝聚著靈光,正懸停在玉冊上方。
他的視線透過面具,望著著遠處洞淵宗的景象。
“這密揭……最后都是誰要看啊?”
自打兩兄弟進入機要,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任務,也是第一次寫密揭這種東西。
地字叁玖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出,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無需緊張。”
“此密揭除你我之外,最終只會呈于三人之手。”
還好,看的人不多。
朱平方松了口氣,隨口問道:“都是誰啊?”
“閣主。”第一個名字從地字叁玖的口中說出,就讓朱平方吃了一驚。
隱龍機要總兵,傳聞那是個煉虛境的大修士啊。
“監正。”第二個名字說出,朱平方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顫,目瞪口呆。
欽天監一把手。
“還有……圣上。”
朱家兩兄弟徹底愣住了。
玄帝陛下?!
朱平方心中是驚濤駭浪,這三人哪一位不是跺跺腳就能讓整個唐廷乃至中域震蕩的恐怖存在……
給他們老人家看的密揭……我來起草?
似乎是察覺到了弟子的失態和疑惑,地字叁玖開口說道:“無需思慮過多,只需按照你的所見所聞,如實記錄即可。”
“此刻,你的眼,便是大唐的眼。”
地字叁玖溫和地拍了拍朱平方的肩膀:“別太緊張,寫錯了也無妨……”
“噢。”朱平方松了一口氣。
“寫錯了劃掉便是。此密揭唯此一版,沒有重來的機會。”
我特么沒法兒不緊張!
朱平方暗自腹誹。
轟隆——!
談話間,洞淵宗上空,光華碎裂,化作漫天流螢,紛紛揚揚。
在九位元嬰境修士的合力攻擊之下,護宗大陣徹底崩解開來。
魔云落下,無數魔修洶涌而來,沖向了山門之內。
朱平方心中一凜,開始落筆。
洞淵宗的修士之中,宋宴眉頭緊皺。
他想過要逃跑嗎?
當然想過。
在這樣擁有金丹、元嬰境修士參與的戰事之下,所有筑基、煉氣期的修士,都只是陪襯罷了。
洞淵宗一眾修士和魔墟金丹以下修士的死戰,沒有多大的意義。
而九個元嬰,對陣一位金丹……
這是毫無勝算的一局。
然而宋宴卻并沒有馬上離開宗門,逃離雁然山脈,因為他感受到了滾滾魔云之中,一束目光,正居高臨下地凝望著他。
那雙眼睛,充斥著毫不掩飾的殺意。
這個人是誰?
一個金丹境修士,想要殺了自己,圖什么?
宋宴的一顆心,沉到谷底。
他并不認識那個人,自然覺得古怪。
但是現在想這些,徒勞無用,不如好好想想,該如何在這必死的局面之中生存得更久一些。
這個人對自己的殺意突出得很明顯,倘若現在逃離山門,恐怕十死無生。
宋宴在心中問自己。
假若這個人與秦陽的實力相若,自己有把握殺掉他嗎?
換成從前的宋宴,根本不可能提起這樣的想法,可如今體內的那一點兒靈機還未消散,靈力和劍氣源源不絕……
也許,這是唯一的好消息。
可惜思來想去推演種種,這種可能性還是很低。
哪怕一切都按照最完美的結果和走向,也只是很接近,差一點兒,還差一點兒。
畢竟金丹境修士不是站在原地讓你施展殺招的傻子啊。
他當機立斷,隱劍斂靈勢全力施展,面容也變化,隱沒在人群之中。
不知道隱劍斂靈勢和那水鏡發帶能夠在金丹修士的探查之下,掩藏到幾時,但若真的要在金丹手底下逃跑,一分一秒都極為寶貴。
轟——!
九大元嬰一同出手,僅僅三擊,大陣便完全崩解了。
禁地上空,魔云滾滾。
大陣既破,意味著陳臨淵的死期已經到了,這洞淵宗自然也要滅亡。
虞以名隨意掃了一眼那些筑基煉氣的修士,興趣缺缺,朝章興名擺了擺手。
章興名自然知曉這是什么意思。
他們九位大人,要去找陳臨淵,這洞淵宗的其他雜魚螻蟻,便讓自己還有身后的魔墟修士來清理。
無數魔修,摩拳擦掌,眼冒金光。
這也算是跟著大人物出行的一種福利。
有著九位元嬰境修士的震懾,毫無疑問,這些洞淵宗的修士定然是沒有什么斗志,不會太過抵抗。
他們的靈資,誰殺了便是誰的。
“是,前輩。”
那九大魔嬰,朝向禁地徐徐落下,只是個尋常禁制,虞以名隨手便將之毀去了。
他一點兒也不著急,遠遠地就落在了地上,緩步朝向禁地所在走去。
優哉游哉,似乎很享受殺死陳臨淵之前的這種感覺。
甚至,想讓它再長一些。
當你知道你的仇人今日一定會死,即便你不殺他,也會出現……可能是一道天雷之劫,將他劈死,你會如何做?
當然是將他玩膩了涮夠了,然后再殺了他,虞以名如此作想。
其余八位魔修,包括陳天澤在內,都心照不宣地暗自放緩腳步,跟在虞以名的身后,隱隱以他為首。
虞以名看在眼中,腳步不停,心中卻有些不屑。
這些老東西,真是在魔墟窩囊慣了,心氣都沒了。
這八人的舉動自然不是謙遜,而是害怕動手斬殺陳臨淵,染上什么因果報應。
他畢竟是仙人轉世,又有那虛無縹緲的天意背書。
這些都是活了數百上千年的人物,最害怕的,就是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但是虞以名并不這么想。
按照魔墟幾位前輩的說法,這天地之間的舊時氣數已盡,陳臨淵必死無疑,那么如果能夠親手將他斬殺,說不得能夠奪取他身上的氣運!
他陳臨淵可以結束一個時代,我虞以名,怎么就不能開創一個魔道盛世呢?
這些魔墟的老骨頭,早已沒了銳意,真該叫他們與舊時一并死去。
不過這樣也好,無人與我搶奪這天地運勢。
他如此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