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宴聞言,看向張承,神色有些復雜。
金丹真人,竟然就要坐化了。
對于凡人而言,能活四五百年,當真已經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宋宴一直都是一個務實的人。
煉氣境的時候想著,這輩子能夠筑就道基,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筑基之后,偶爾也會想想,若是此生能夠成就金丹,那才叫沒有遺憾。
他當然也知道,無論是金丹還是元嬰,都有坐化的那一日。
可是現在,這件事真切地擺在面前,給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
金丹,好像還不夠啊。
將這一番心緒拋之于腦后,對于南宮世家,他倒沒有什么糾結。
從初入南宮族地,到參加江天夜宴,再到江心參悟劍氣,南宮世家一直以來都對他禮遇有加。
即便是因為自己引發了這許多變故,張承前輩也選擇了寬容,沒有為難自己。
人家說的好聽,這對南宮世家是福非禍,那也得當做客氣的說法。
但如果自己真的這么想而不領情,就有點不識好歹了。
更何況,面前這位可是隱于降仙關多年的金丹境老祖,是整個南宮世家的定海神針。
沒有以大欺小,強求自己歸還劍氣或補償什么代價,只是以一個遲暮之人守護親族的愿望,提出了一個在修仙界之中很是卑微的請求。
而且,其實這個請求,恐怕也是立足于自己出身洞淵宗的緣故。
于情,南宮世家待他甚厚,尤其張承前輩的坦誠與寬容,讓他心中觸動。
于理,這要求并不過分,沒有強迫他挽救南宮于危難之中,只是懇求在力所能及之時,叫南宮世家不要斷了香火,可謂是留足了回旋余地。
于情于理,他都沒有理由拒絕。
宋宴站起身行了一禮:“南宮厚意,宋宴銘記于心。”
“前輩所托,宋宴應下了。”
“他日若真有那一日,只要力所能及,宋宴必當盡力護持南宮氏血脈不失。”
張承渾濁的眼中似乎掠過一絲釋然,他微微頷首,臉上的褶皺也舒展了些許:“好,好……宋小友,多謝了。”
兩人又閑談了一番,喝了一會兒茶。
宋宴便再次拱手:“前輩若無其他吩咐,晚輩就先行告退了。”
得到張承一個默許的眼神后,他轉身離開了水云閣。
門扉輕輕合攏。
水云閣中,再次陷入了初始的寂靜。
張承坐在那張窄小的木板床上,目光緩緩移向墻角。
靜靜倚靠在那里的飛劍,毫不起眼,劍身上甚至沒有一絲靈光流轉,就像凡俗鐵匠鋪里最尋常的兵器。
“小姐……”
他的視線穿透窗欞,投向陵陽江的方向,那目光悠遠,仿佛穿越了數百年的時光。
“我已經做到最好了。”
離開水云閣后,宋宴并未在南宮族地多做停留。
婉拒了南宮洺設宴的邀請,也推辭了南宮望姐妹的挽留,此時此刻,他只想盡快回到宗門之中。
李儀和李清風知曉他的心意,只道來日再聚。
便與岑清荷繼續他們的游歷。
顧卿卿早就回宗門去了,宋宴與盛韻簡單告別,便離開了南宮族地。
歸途無風無浪。
游太虛全力施展,數日之后,洞淵宗巍峨的山門已在眼前。
地字貳壹洞府外,沒想到自己只是離開月余的時間,便有幾道傳音符留在院落之外。
一一檢查了一番,其中兩道是宗門的信息,都是些瑣事,知曉之后便施了靈力,將傳音符原路送回。
剩下那一道,是秦婆婆傳來的,內容也很簡單,就是告知自己一聲,她有事回秦氏一趟。
若是尋常,無論是宋宴自己在修仙界闖蕩還是秦惜君外出,都不必特意傳音告知。
但這一回的確有些不一樣,畢竟是回秦氏一趟,也許是連秦惜君自己都覺得,那個自己的家鄉,如今已經充滿了危險。
宋宴收起傳音符,便徑直穿過竹林小院,身形沒入了洞府之中。
時間一個月一個月的過去,光陰一晃而過。
半年的時間說短不短,修仙界中發生了不少事情。
其中一件,是化渡寺的玄通,在半年前身死了。
化渡寺與降仙關的修士們一番排查,江天夜宴那一日,玄通大師提前離場。
自那之后,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也是他的命燭熄滅,師兄弟們一路尋來,南宮世家的人才知曉,這位大師已經死了。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作為六大宗門之中唯一的佛門,化渡寺與其余五宗的關系,一直都很友好,平常很少在世人眼中露面。
對于楚國境內的其他禪院、寺廟,也是能幫一把則幫一把,盡力去扶持。
根本沒有樹敵,自然也就沒有尋仇的說法。
但若說是為了寶物,半道劫殺,那更難說通了。
佛門修士的修行,所需要的靈物與道門大相徑庭,就連靈石,用到的地方也并不多。
劫殺佛修,完全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另外一件事,就是魔墟修士已經完全消失了蹤影,至少明面上來看已經徹底消失了。
如此一來,這一次魔墟禍亂,應當可以說正式結束。
原本還留在紅楓原的修士也一一回了各自的宗門。
楚國修仙界上下,呈現出一派活躍的氣氛。
從前因為戰亂而關閉的坊市、集會,現在重新開啟,大大小小的宗門也是山門大開,招收弟子門徒。
雖然這一仗打下來,魔墟修士完全潰敗,可楚國修仙界的傷亡也不在少數。
各大勢力,都亟需新鮮血液的涌入。
這一日。
楚國西北,渙靈窟。
一道灰白色衣袍的人影從洞府外走回,似乎是送走了友人。
此人中年樣貌,一副無精打采的神情。
洞府之中,還有幾個蹦蹦跳跳的小紙人,有的在打掃洞府,有的在擺著什么陣法。
他手中握著一樣東西,緩步向靜室走去。
石門合上,靜室之中,只留下了他一人。
看向手中的這一道玉符,辛山散人臉上的懶散一掃而空,反倒是流露出了一抹興奮和激動的神情。
此符通體金色,其上青紋蜿蜒,隱有劍氣如游魚般在表下流轉。
金丹劍符。
符是好符,若激發其中威勢,便是尋常金丹,恐怕也要當場飲恨。
但辛山散人此刻的心思,卻全然不在此符的威力上。
等到自己奪了盛年的身軀,假以時日未嘗不能得證金丹之位。
他更感興趣的是這一道符的主人,陳臨淵。
這個名震中域,卻又只是出沒在傳言之中的人。
聽聞這位曾橫壓中域一代的絕世天驕,只因一個女子早逝,便心灰意冷,自棄道途,如今了無生志。
辛山散人有些不相信。
又是什么第一天驕,又是什么仙人轉世。
倘若此人的自毀,當真那么簡單,這般心氣,又怎么能夠成就元嬰真君之位。
辛山對此嗤之以鼻。
眼中閃爍著洞悉世情的冷光,他絕不信事情如此簡單。
傳說中的仙人轉世之秘,橫壓一世的天驕自甘墮落,一樁樁一件件,都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好奇心。
于是,他現在就想要施展秘術,窺探屬于陳臨淵的記憶。
辛山散人的手指指腹緩緩摩挲著劍符上起伏紋路,灰白色的靈力悄然探入,捕捉一縷靈機。
這靈機,源自符箓的煉制者本身。
辛山雙指并攏,點向自己的眉心。
一點幽邃光華自他天靈升騰而起,瞬間擴散,靜室四壁無聲無息,映照出星斗運轉的虛影。
一股秘力在靜室之中彌漫。
“窺天。”
他手中的劍符仿佛感應到了什么,驟然發出輕輕的嗡鳴,開始震顫起來。
屬于陳臨淵的那一縷靈機被一股無形大力,牽引而出,化作一道流光,倏地沒入辛山散人的眉心。
辛山散人的意識猛地一沉。
山風凜冽,裹挾著細碎的雪粒,撲面而來。
辛山散人發現自己懸于一處千丈孤崖之畔,下方是翻涌的云海。
視野所及,唯有這孤絕的峰頂。
崖畔,一塊巨大的青石上有三寸積雪。
石上,端坐著一個白袍身影。
辛山散人安靜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此人應當就是陳臨淵了。
這窺天秘術,可以通過他人物品之中所留下來的靈機,獲知這個人腦海中的三段記憶畫面。
只不過,內容是隨機的,施術者無法選擇。
這窺天秘術限制頗多,代價自然也不小,辛山本是想要看一看陳臨淵在中域時的記憶,想要獲知當年的謎團。
再不濟,借他的眼睛,看一看中域大宗的典籍密藏也是好的。
不過,從此處的風光來看,這里應當依舊是楚國。
辛山散人的興趣自然大減。
此刻的陳臨淵一言不發,霜雪幾乎覆蓋了他的肩頭、發梢,白袍與雪色難分彼此。
沒有靈力波動,沒有吐納痕跡,甚至沒有一絲活物的氣息。
仿佛他只是一塊人形頑石,與這山崖的荒涼孤寂融為一體。
辛山的神念帶著審視的意味,在虛空中俯瞰著這一幕。
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他當即動了神念。
記憶場景瞬間扭曲破碎,隨后重新匯聚。
這是一處閣樓,周圍存放著不少典籍、玉簡。
起初辛山散人心中一喜,然而卻發現,這里似乎還是楚國。
看來這里是洞淵宗的藏經閣。
只是不知道他一個宗主來自家藏經閣是要做些什么。
畫面之中,一方茶幾左右兩個蒲團。
陳臨淵獨自坐在其中一邊,將葫蘆中的酒一飲而盡。
在他的對面,似乎原本是有什么人在,應該是剛剛離開了。
什么人能夠跟陳臨淵面對面交談?
雖然這個記憶片段,對于辛山散人而言,也沒有什么價值。
可若是能夠從中推斷出什么,總比直接跳過要好。
“難不成,洞淵宗之中,還有第二位金丹?”
辛山散人心中疑惑。
有也無所謂,魔墟修士若要殺陳臨淵,至少也要元嬰境的修士,才敢打包票。
那時候,一個金丹,兩個金丹,已經沒有什么意義。
陳臨淵就這樣在這里枯坐,看的辛山散人有些惱火。
這秘術統共就三次機會,前兩次可以說是毫無收獲。
辛山散人神念一動,眼前的場景再度變換。
一晃神,清冽沁人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辛山散人落在一處靜謐的幽谷之中。
溪流潺潺,草木蔥蘢,奇花異草點綴其間。
山谷盡頭,一面巨大的陡峭石壁拔地而起,其上似乎銘刻著什么,不過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石壁下,溪流匯成一洼清澈見底的小潭。
潭水旁,矗立著一塊青石碑。
此刻,陳臨淵背對著辛山,坐在青石碑前。
石碑前,散亂地放著幾個空酒壇,一樹潔白的梨花在石碑旁靜默綻放,花瓣偶爾隨風飄散,零落在碑前。
此處,還是楚國。
辛山散人嘆了一口氣,只道是自己時運不濟。
三次窺視機會,已經全部用去,左右秘術也無法再生效。
事已至此,辛山散人便也放下了功利的心態,想要在這最后的這一段記憶之中,多待一會兒。
他一邊四下打量著,一邊向陳臨淵所在靠近。
心念停留在那青石碑上。
“蔣清柔……”
看起來應當是一位女子的名諱。
辛山散人皺了皺眉。
難不成,那傳聞是真的?
這陳臨淵當真是因為一個女子,才放棄大好道途,自甘墮落,來到楚國?
一時間,他對陳臨淵大感失望。
“真是個蠢貨……”
空有這樣的一身仙資道骨,卻因為兒女情長,而自暴自棄。
倘若這般天賦出在自己的身上……
世道不公。
有的人窮極一生,求而不得的東西,對于擁有它的人來說,卻是可以隨意揮霍,可有可無。
他正這么想著,石碑前的枯坐飲酒的那道身影有所動作。
陳臨淵站起身,向著這座山谷之外走去。
看來是要離開此處。
辛山散人暗嘆一聲,無趣至極。
三次窺天之機,沒有任何有用的收獲。
他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抬起頭望向山谷的那座石壁,也不知這上面刻的是什么內容。
其上刻著許多凌亂的字跡,都看不清楚。
可是這些東西大概率是陳臨淵所刻下的,在他的記憶里,又怎么會看不真切呢?
真是奇怪。
正當辛山散人想的入神。
冷不丁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辛山散人目光呆滯地側過頭,機械地低下頭,看向肩膀上的那只手。
這是……什么情況?
這里不是記憶世界嗎?
他的目光順著那只手,一寸一寸向上看去,對上了一張溫和清秀的面容。
“道友。”
陳臨淵溫和地笑笑:“在此處站了老半天了,這山里風大,不如……”
“坐下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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