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茅廬的少年,忽然成為了宗門僅存的獨苗。
這小子好像突然之間就長大了。
可不是從前那沉默寡言、裝模作樣的臭屁,而是實實在在的成熟了不少。
有時,他自言自語。
“我資質愚鈍,修為精進緩慢,去了也是拖后腿,讓師傅師伯徒添煩惱。”
“留守宗門,再正常不過。”
“師傅和掌門只交代了這一件任務,無論如何也要做好。”
然而,在山門之中也沒有待太長的時間。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白陶眉宇間的憂愁神色越來越濃。
周遭劍修山門道觀覆滅的消息,越來越多……
許多同屬劍修的小宗門,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
甚至有不少山門,連存在的痕跡都被抹去了。
終于在某一天,白陶收起了宗中一切的重要物什,留下了記號,隨后帶上了烏鴉離開了山門。
他擔心的果然不是多余的。
即便已經隱隱有所預料,仍舊有一伙來路不明的修士,追上了他。
一番生死大戰之下,白陶將那些修士一一斬殺。
然而自己卻也身負重傷。
他一路仍舊是馬不停蹄,帶著烏鴉回到了家鄉慶谷,隱居在附近的深山之中。
也正是他與烏鴉相遇的那一處幽谷。
離開此處一晃過去了十余年,烏鴉仙人都已顯露老態。
可這里,好像一點兒也沒變。
后來的幾年,白陶收過幾個徒弟。
等到每個徒弟正式入了門,便告訴他們從前的宗門所在。
讓弟子們日后外出游歷之時,可自行回山門看看,也算是認祖歸宗了。
然而此前的大戰,留給白陶的傷勢一直不能痊愈。
相反,還越來越嚴重。
直到某一天,白陶將宗門傳承盡數留給了門下的弟子,讓他們自行離去。
他獨自坐在山巔,遙遙望向山門的方向,身后是慶谷。
“不知師傅他們過得好不好。”
迎著山風,白陶起身舞劍,烏鴉停在石上。
黃昏落日,好像回到了少年時。
忽然。
烏鴉鳴叫,啼聲悲戚。
白陶似有所感,卻朗聲大笑:“你我相知相伴,已為一生所幸。”
“何必悲聲?”
他將那飛劍插在樹下,獨自走回屋內。
無聲坐化。
從此,世上少了一位少年劍修。
然而。
烏鴉卻并未離去。
白陶這小子真是命苦。
從前他救了我的命,我卻無法幫上什么忙。
一生什么也沒有留下,這讓烏鴉大爺如何報答啊……
這世上與他有關的,好像也只有慶谷中的這些鄉民。
所幸本大爺還有幾年的時間能活,也勉強還飛得動,便拂照一二吧。
新雪初融,烏鴉第一次振翅飛向山下的慶谷。
它聞到了死亡的氣味。
慶谷中這位老村長待人寬厚,德高望重,可病入膏肓而不自知。
嘎啊——
烏鴉落在村長家院中的樹上啼叫。
晾衣婦人抬頭看了一眼便繼續拍打衣物,孩童們嬉嬉笑笑,朝它丟石子。
過了幾日。
慶谷那位精神矍鑠的老村長,忽然病逝了。
夏至時分,烏鴉第二次飛入了慶谷。
它在山崖上,望見了一伙別處流竄而來的山匪。
烏鴉在慶谷上空盤旋,大聲的啼叫。
嘎啊——
村中守夜人半夢半醒之間,只是嘟噥了一句。
“哪里來的野鳥。”
翻了個身繼續酣睡。
匪徒襲擊了慶谷。
雖然因為烏鴉的怪叫驚醒了不少人,谷中亦有不少習武之人,勉強趕跑了山匪。
但仍舊被劫掠了數戶人家,慶谷一片血色和火光。
還好。
損失并不嚴重。
又是一年寒冬大雪。
烏鴉第三次振翅,冒著嚴寒,飛入慶谷。
彼時楚國戰火紛飛,各地各處,流民逃竄,瘟疫蔓延。
它停落在了離谷口最近的一棵樹上,開始大聲的怪叫起來。
“嘎啊——”
附近路過的鄉民有些厭煩的驅趕:“去去去,吵死人了。”
還有鄉里農婦朝它潑了一盆水,將它趕走了。
幾日之后,疫病爆發。
谷中老弱,病死者不勝數。
冬日,終于熬過去了。
此時的烏鴉,已經垂垂老矣,它的羽毛變得稀疏,它的翅膀有些使不上力氣。
不過它仍舊拼盡全力,第四次飛入了慶谷之中。
停落在了離谷口最近的那棵樹上。
“嘎啊——”
有了前頭幾次的苦頭,這下這些鄉民總該知相信烏鴉大爺了吧。
只見鄉民們紛紛走來,在它的面前聚集。
每個人的臉上,都布滿了怨毒和仇恨的神色。
“是它……”
鄉民顫抖著指向烏鴉,面容扭曲。
“是它帶來了災禍!”
這一次,迎接烏鴉的是一張網。
烏鴉大爺,就這樣被草叉釘在了地上。
死在了春日里。
每個鄉民的臉上都洋溢著終于殺死“不祥之物”的喜悅和歡慶。
這一日,谷中有幾戶人家甚至擺起了宴席,慶祝這禍根已除。
然而沒過多久,楚國鬧起了旱災。
慶谷的莊稼顆粒無收,饑荒隨之而來。
一時餓殍遍野。
慶谷之中,沒有多少人挨過這一場饑荒,僥幸活下來的,也并未將旱災或是饑荒與那烏鴉聯系在一起。
畢竟,它已經死了。
被草叉刺穿鳥身的那一刻,烏鴉的魂魄開始游蕩。
它并非妖魔,也從未修煉,只是隨同白陶在仙山上餐霞飲露,比尋常鳥雀要長壽些許。
它的魂魄本該就此消散,可某種奇妙的執念讓它的魂靈在慶谷附近游蕩。
漸漸的,它忘記了自己是誰。
忘記了慶谷的冷眼和草叉。
甚至忘記了自己因何而死。
它只記得災禍將至的時候,自己要去慶谷警示那些鄉民。
冥冥之中,它向那座荒僻的幽谷飛去。
一股熟悉無比的感覺牽引著它,落在了飛劍“啼月”的劍柄上。
絲絲縷縷的劍氣從劍身和鋒刃上涌出,與烏鴉的游魂緩緩交融在一起。
幾天?幾個月?還是幾年?
不知道過了多久。
某一天,一道黑紫色的劍光沖天而起,化作一只烏鴉,盤旋于慶谷上空。
村民們驅趕、咒罵、作法。
它不會憤怒,亦無怨恨,只是固執地啼鳴,直至劍氣潰散。
谷中有從前遺老,想起了那只烏鴉。
于是由此,烏鴉妖禍的傳聞,又重新開始流傳。
眼前的墨色,化作紛亂散落的黑色鴉羽,緩緩消散。
回過神來,宋宴的神念已經回到了兩儀界內。
那只黑色烏鴉仍舊停落在啼月的劍柄上,歪著腦袋看向他,似乎是在辨認著什么。
“白陶前輩命苦,你這烏鴉仙人也不遑多讓……”
這烏鴉已死,只是機緣巧合之下與白陶前輩殘留的本命飛劍相合,成了類似幽魂之類的東西。
如今自己已將這啼月飛劍煉化,屬于白陶前輩的劍氣很快就會消散。
相應的,這位烏鴉仙人很快也會消散于此方天地之間。
“鄉民愚昧,你已仁至義盡,早些投胎往生去吧。”
宋宴輕輕撫摸了烏鴉的頭頸。
正當此時,由飛劍“啼月”之中,飄飛出了一抹黑紫色的靈光,在劍道之種周遭環繞,隨后融入其中。
一股氣感傳來。
已經有所準備的宋宴對此并不陌生。
看來與此前連理飛劍的情況相同,將前輩殘留的劍氣煉化,修為便能夠往前精進幾分。
想到此前泠花谷的經歷,他隱隱期待了起來。
若能如那般修為大進,說不得能夠早日突破至煉氣九層。
神識離開了兩儀界。
宋宴直接在枯樹之下盤坐,靜心凝神,口含一枚凝氣丹。
開始將這一道劍氣煉化。
然而這劍氣沒有他想象中的充盈,服下凝氣丹所補充的靈氣似乎也有不少盈余。
丹田經脈并無什么不適,僅有略微鼓漲之感。
此次啼月中飛出的劍氣,僅僅與服下凝靈丹的感覺相差無幾。
并且,這一次煉化結束的也很快,讓他略有些失望,修為并未有多少精進。
“也許是因為烏鴉仙人借劍氣凝聚實體,這些年來消耗了許多劍氣吧。”
他很快就調整了心緒。
此行畢竟是意外,能夠收獲啼月這樣的上品法器,已經很不錯了。
嗯……
除此之外,還收獲了一具相當于煉氣圓滿修士的妖獸尸身。
宋宴琢磨著,從聶朝前輩的記憶中繼承而來的煉體法門,也許可以再試試,就用虎妖的妖血。
雖然煉體效果可能沒有麒麟之血那么好,但也能提升幾分肉身強度。
妖丹暫且還沒有想到什么作用,到時先問問小禾,不知道妖丹對她來說有沒有什么大用。
若是沒有,找個坊市賣掉便是了。
正當他思索著,視野的角落,有一團黑色的影子正隨著自己的呼吸,微微起伏。
宋宴扭過頭。
發現一只黑色的烏鴉,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停落在他的肩膀上,安靜地盯著他。
肩膀甚至沒有感受到一絲重量。
“咦?”
“這是怎么一回事……”
宋宴有些疑惑,啼月之中,屬于白陶前輩的劍氣已經被自己煉化,這烏鴉幽魂早已成了無源之水。
照理來說,此刻應當是消散了才對。
隨即,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臉上浮現出了一抹隱隱的驚喜。
“莫非……”
“是無主劍靈?”
劍靈是誕生于劍器之中的靈性存在,由劍修的本命飛劍、劍體以及天地靈氣共鳴而生。
劍靈誕生的起源和途徑有很多種,例如某些本就帶有強大靈氣的飛劍,經過歲月的洗禮,自然孕育。
或者鑄劍之人,在鑄造飛劍之時,便以秘法將魂魄、靈物引入劍中,強行催生劍靈。
眼前這烏鴉,顯然并不屬于這兩種。
不過宋宴也能夠根據化靈篇中描述的只言片語,按圖索驥,猜出七八分。
許是因為白陶前輩早早傷逝,劍意之中還有許多執念未消。
最為牽掛的,便是杳無音信的師門,以及這半生相隨的烏鴉。
而烏鴉也是如此,被殺之后,執念未消。
因生前與白陶熟識,其游魂與啼月之中所留的劍意自然地相融。
然而白陶前輩卻又早已故去。
于是,這烏鴉竟成了一天生地長的無主之靈!
宋宴心中不禁狂喜。
劍靈此物,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夠擁有的。
尋常劍修,至少需要達到筑基境界,并且對于劍意有著足夠深的理解和領悟,才能夠有機會,凝聚劍靈的雛形。
對于劍修而言,劍靈的好處多不勝數。
最基本的好處,便是其與劍修心意想通,并且本身由劍氣凝聚,故而御使本命飛劍,可以無需耗費心神和劍氣。
而且隨著劍修的修為精進,它也會逐漸成長,成為真正有靈性、有自主意念的劍道之靈。
除此之外,還有諸多秘術,是以劍靈為核心才能施展。
“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意外之喜。”
心中激動,宋宴長身而起,想要快些回到住處。
這烏鴉如今還不算是他的劍靈,只是因為自己煉化了飛劍啼月,下意識地跟著自己罷了。
還需要將之與自己的本命飛劍一同煉化,凝聚成自己的劍靈雛形。
然而這煉化無主之靈的手段,他從來都沒有用過,并不知曉整個過程需要多長時間,在此處山間,未免有些冒失激進了。
倘若護陣失效,又恰巧路過幾個修士,那可真是將自己的性命交代在這了。
還是回到城主府中再行煉化,較為穩妥。
宋宴邁步,就要往幽谷之外走去,然而隨即是想到了什么,回頭望向那座自己立下的無字墓碑。
緩緩地抬起了手,遙遙點出了一道劍氣。
在那無字墓碑上,添了幾個字。
白陶。啼月。
上下打量了一番,宋宴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了。
白陶前輩與這烏鴉相遇相伴十數載,一直到他傷逝,才天人永隔。
卻并未給它取個名字,只是“傻鳥”“傻鳥”的叫它。
似乎是個粗心思的。
可是那從前的記憶,都是烏鴉大爺的所見,白陶前輩心中如何做想,如今誰也無從得知。
一柄飛劍,如何能夠啼月?
思來想去,這也許,是白陶前輩給烏鴉大爺取的名字吧。
他是否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如此太過矯情,遲遲不肯說呢。
如今,當年的烏鴉大爺也在此死去……
便將啼月之名,也留在此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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