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張懸沉默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季安寧心中一緊,她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緊緊攥著銅盆邊緣的手無力地松了下來,她收拾好情緒,又恢復成平素里輕聲細語的模樣:“大人...要離開多久?”
張懸搖了搖頭……
今日天師度的提問次數已被透支得干干凈凈,他現在唯一知道的是,天亮后他必須帶著那半塊佛首前往鳳來客棧,與玄鳳碰面,并取得對方的信任。
他現在的身份是徐暝,緝妖司的百戶行走。緝妖司藍牌行走大多獨自行動,若是帶上和尚或季安寧,未免太過引人注目。
而且從徐殤臨死前透露給他的消息來看,‘玄鳳’這人怕是大有問題。
對于徐殤所說,張懸信了八成。雖然他現在沒辦法通過“天師度”驗證對方話中真假,但從徐殤死前那番做派來看,不像是假話……
“也不枉我拖著一身傷還把你埋了,沒讓你暴尸荒野,算是對得起你了。”張懸在心中為自己的仗義比了個大拇指。
在這種情況下,不把和尚與季安寧牽扯進來,才是上策。
想到這里,張懸先是扭頭看向和尚,語氣中帶著幾分歉意:“大師,我此前答應過你,要陪你一同調查李員外家女兒之事。只是現在有不得不去做的事,還請大師先行調查。等我這邊忙完,再與你匯合。”
和尚笑著搖了搖頭,臉上粗糲的溝壑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柔和:“大人先忙你的事,貧僧這么多年走南闖北,也都是一人,不用擔心貧僧。”
張懸點了點頭,心中稍安。雖然李員外家女兒之事詭異,但和尚素來沉穩細心,想來不會輕易著道。而且他也在姚縣,雖然不便以張懸的身份行事,但緝妖司行走本就負責肅清妖邪,若和尚真有什么事,他也不是幫不上忙。
接著,張懸又看向季安寧:“小季,后面一段時間你跟著大師。若遇到危險,便來這間屋子泡一杯茶放著,我自會知曉。”
張懸把這間獨院客房直接租了一個月,算是他們幾人私下碰頭的地方。
季安寧乖巧地點了點頭:“安寧知道。”
張懸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昨日傍晚我與你說的,一定要牢記。”
昨日傍晚,他特意叮囑季安寧,暫時不要碰玄煞七絕第三章后面的內容,服用藥物也要有度,不可貪功冒進,否則必被那等烈性藥物反噬。
可惜今日“天師度”的提問次數已耗盡,要不然他就幫季安寧把玄煞七絕給補全了。
他沒有特意在和尚面前提及玄煞七絕,并非刻意隱瞞,只是目前功法未補全,和尚若是見了,看出端倪,怕是要嘮叨一番。索性,他便沒有在和尚面前提起此事。
現在他要離開一段時間,無法時時把控季安寧的練功進度,只能再三叮囑,等日后“天師度”恢復后再做打算。
在和尚有些疑惑的目光中,季安寧默默點頭:“喏。”
最后,在季安寧滿是不舍的目光中,張懸將二人送出了房門……
回到房間,季安寧并沒有上床休息,而是解開外衣,從懷中取出一個被好幾層厚厚油紙包裹的獸皮卷。她極小心地捧著獸皮卷,盤膝坐于床榻之上……
此前,張懸曾傳過她一式道法,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練習,都不見成效。當時張懸小聲嘀咕的那句話,季安寧依舊記得清清楚楚——
“咦,怎么我一練就會呢?”
雖然明白大人這話并非說給自己聽的,但自責卻像一把尖刀般扎入她的心窩 “我不能再辜負大人的期望了!”
杏色的瞳孔閃過一抹厲色,只見季安寧將獸皮卷輕放在腿上,雙手虛按其上,嘴唇翕動……
引九幽之氣,淬煉神魂,化無形為有形,凝虛為實納極陰之力,鍛造肉身,破朽軀而涅槃,玄體天成以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為引,化煞為刃,斷紅塵萬劫,蕩盡諸礙以眼、耳、鼻、舌、身、意六欲為爐,焚心煉性,蛻凡胎而登霄,道心通明倒懸乾坤,陰陽互伐;以陰蝕陽曜,以陽破幽冥,執掌生死輪轉七絕歸元,玄煞合真;大道無極,超脫寰宇,歷劫不磨,永證混元 一道道仿佛從骨縫中涌出的黑霧縈繞四周。
獸皮書封發出陣陣幽光,無數帶著古樸氣息的青銅符文亮起,隱入黑霧中,圍繞著她盤旋飛舞。
翌日清晨,鳳來客棧的朱漆柱子還沾著晨露,跑堂的伙計已拎著黃銅長嘴壺在八仙桌間來回穿梭,滾燙的開水沖開青瓷碗里的炒米,香氣混著蔥油味兒直往人鼻子里鉆。
二樓臨窗的老榆木桌被磨得發亮,一陣晨風吹過,滿是人來人往的煙火氣兒。
一摞竹編蒸籠冒著白氣,揭開是姚縣特有的三鮮湯包,薄皮兜著蟹黃混河蝦熬的凍,插上葦管嘬一口,鮮得能叫人舌頭打卷。藍邊粗瓷盤里碼著炸得金黃的粢飯糕,米粒間嵌著咸菜丁和臘肉末,咬下去咔嚓響。最邊上那碗豆花飄著麻油香,嫩得能照見玄鳳面紗下翹起的嘴角。
“武百戶,這筍丁燒麥要趁熱。”玄鳳指尖捏著荷葉邊的小碟,輕輕推到武東巖面前,面紗隨著說話輕輕晃動,露出一截白皙的下頜。
武東巖并未動筷子,一雙斷眉緊皺,目光如刀般銳利:“玄鳳大人似乎心情很好。”
玄鳳并未看向武東巖,纖指勾起輕紗一角,將冒著絲絲熱氣的香茗遞到唇邊,晨光順著她瓷白的下頜流淌,映出淺淺的梨渦。
她托腮望著長街,賣菱角的老漢正和挎籃的婦人討價還價,竹扁擔兩頭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痕跡。染著丹蔻的指尖在窗欞輕點,竟與樓下唱曲兒的憐人裙擺上的鈴鐺聲形成了同一韻律。
“我喜歡熱鬧。”她輕聲說道,嗓音中帶著一絲獨屬于皇都人的甜膩,“州府的消息應該早到了吧?”
她口中的消息,指的是徐暝的蹤跡。
武東巖目光微凝,默默點了點頭。
“你原本是想等徐殤碰頭后再宣布這個消息的?”雖是問句,但玄鳳的語氣篤定。
武東巖也不藏著,直接道:“不錯。”
“現在徐殤已死,消息……你還要藏到什么時候呢?”輕紗下的眸子似是帶著笑意,好整以暇地盯著眼前的壯漢。
武東巖表情認真,舉起三根手指,語氣生硬卻堅定:“第一,我們只尋到徐殤一條斷臂,并不能確定他的生死。第二,老實說,我信不過你。最后,我也并未藏著掖著,只是不想一事二說,浪費時間罷了。”
玄鳳并未反駁,只是再度將目光落回長街,仿佛對武東巖的解釋并不在意。
沉默了一會兒,武東巖生硬的聲音響起……
“徐暝未死。”
“嗯。”
“他似乎比我們先一步到了姚鎮。”武東巖繼續說道,目光緊緊盯著玄鳳的反應。
“嗯?”
玄鳳少見的有些訝異。
正當她要說些什么的時候,樓梯口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一道帶著濃重血腥氣的人影一步步走了上來,左右張望一番后,徑直朝著窗邊的二人走來。
他隨手拖來一張凳子,大喇喇地坐在桌邊,咧嘴露出兩排小白牙,笑容滿面——
“喲,吃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