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陳宏滔滔不絕地列舉數據,赤裸裸揭開大秦對人口資源恐怖的超負荷汲取問題。
眾人都恐懼戰兢了,他們害怕,害怕聽了這些話,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大秦所有人都知道徭役沉重,畢竟誰家誰戶沒被征過男丁啊。
可正因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問題確實存在。
太過真實,所以更加敏感。
在大秦,討論徭役問題,對征發徭役心存不滿,就是在質疑秦始皇的雄才大略。
萬一要是被鄰居舉報了,基本就要倒霉了。
送你去長城親身體驗上幾年,都是輕的了。
扶蘇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了,他看了一眼蒙恬。
似乎是在考慮要不要把這些聽了機密的看客們全都抓起來。
畢竟這種數據屬于大秦官方的絕密,黔首是不能知道這么多的。
知道得多了,心思也就多了,就會想著等待機會造反。
故而歷朝歷代都不會讓黔首知道本朝太多核心的信息,能封鎖的盡量封鎖。
能被黔首們知道的,要么是不重要的,要么是瞞不住的。
扶蘇眼神示意,蒙恬與部下耳語一陣。
扶蘇開始對陳宏鄭重重視起來。
本以為只是隨意逛逛街,視察民情,遇到一個有學識的,打算探探民間有識之士對朝廷的看法。
沒想到居然炸出一位大佬。
小池塘炸出了一條真龍,真是見了鬼了。
扶蘇一下子變得謙遜了很多,對著陳宏鄭重作揖行禮。
“先生。”
“先生既然知道我大秦有徭役征發過重之弊端,可有妙計化此弊端?”
看著扶蘇鄭重對他彎腰作揖,陳宏口中斬釘截鐵吐出一個字:
“有!”
扶蘇一下子直起身來,大喜。
“還請先生教我!”
蒙恬意外地看著陳宏,所有人都豎起耳朵。
想聽一聽這位市井大賢有何高論。
就連易小川也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起來,因為這個問題,就連他這個穿越者也想不出什么解決的辦法。
“眾所周知,我大秦全民皆兵,全民服徭役。
使用的是“更卒”“正卒”“戍卒”的分級征發制度。
男子15歲需“傅籍”(登記戶籍),成為“更卒”(預備役人員),直至60歲。
更卒每年需服1個月的“更卒之役”,從事地方勞役如修路、治河、運輸等,但無軍事訓練。”
“等到約20歲從更卒轉為正卒,服役1年。
在郡縣接受軍事訓練,包括隊列、信號識別、戰陣布防及體能訓練(如蹴鞠、投石等)。
負責地方治安與防衛,分屬步兵(材官)、車兵(輕車)、騎兵(騎士)、水兵(樓船)等兵種。”
“正卒期滿后轉為戍卒,服役1年。
普通戍卒多數派往邊境戍守或參與筑城、修長城等工程。
需自備糧食,因為是士兵,適用軍法,若延誤或逃亡將受嚴懲。
而少數精銳戍卒入選中央軍(如京師衛戍部隊),專業化程度高,免于普通徭役。”
“戍卒期滿后轉為預備役,仍需每年服更役,并隨時應召參戰。”
“如此23歲,又是一個更卒,每年需服1個月的徭役。”
“但這其實只是紙面上的規定罷了。”
“事實上,大家都清楚,大型國家工程(如驪山陵、長城、阿房宮)常需征發大量勞力,服役期遠超一月。
去一趟長城這種遙遠的地方,有些地方路程可能都不止要一個月了。
這就導致了很多時候,錯過了農忙期。”
“地方工程若未按期完成,服役者需“補工期”,導致實際服役期延長。(源自《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
地方官吏可能以“臨時征發”名義要求百姓多次服役,或延長單次服役時間。
一些倒霉的服役者,可能會出現全年無休的情況。”
“綜上所述,我建議降低服役時間,從一年一個月,降至一年20天。
并采用徭役天數累計法,規定一年徭役時間封頂60天。
比如一個民夫本來今年服役20天滿了,但工程延期,足足又工作了40天。
那他未來兩年就都不用服徭役了。
工作滿60天,就不能再讓他繼續服徭役了。
要啟動徭役輪換制度,讓其他今年還沒服徭役的民夫來替他。
確保他不會被壓榨過度,有一個休養的彈性時間,恢復民力,回去耕作。
來服徭役的人,官府要保證基本生存,包吃包住,發放工資,提供口糧。
固定每天工作8小時,加班要付三倍工資,如此可以逼迫工程管理官吏,不要太過壓榨民夫,把他們當耗材,高強度勞動累死。”
“但以上建議都只是治標不治本。
秦朝對于人口資源的壓榨程度已經到了一種很難彈性調解的程度了。
大秦一口氣開啟了太多史詩級工程,對于民力的汲取,幾乎是竭澤而漁的。”
陳宏嘆了口氣,“所以,還是要從根本上出發。”
“要放緩施工進程,不要一口氣搞那么多史詩級大工程。
不重要的如驪山陵、阿房宮就縮小工程量,一個墳墓產生不了實用價值,一個面子工程過于奢靡。”
聽到陳宏這話,扶蘇都嚇了一跳。
眾人也都膽戰心驚。
雖然知道陳宏說的是大實話。
可這明顯得罪偉大的始皇帝陛下啊。
偉大的始皇帝陛下,剛剛統一六國沒幾年呢,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
修宮殿,要闊氣,要奢華。
修陵墓,恨不得把縮小版的大秦塞進去,永垂不朽。
陳宏卻把這兩個工程看輕,話語間隱隱有指責始皇帝浪費民力,竭澤而漁的意思。
這是我能聽的?
易小川此時都有些佩服陳宏的大膽了,什么話都敢說,真是作死啊。
高要則沒什么感覺,他不知道歷史,根本沒怎么聽懂,也沒親身經歷過徭役,也就沒多大感觸。
聽了陳宏的建議,就連扶蘇都覺得,自家的老父親,不可能采納陳宏的建議,停緩工程的腳步。
哪怕那確實竭澤而漁,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讓無數服徭役的人苦不堪言。
但在那位皇帝陛下眼中,和自己的萬世千秋偉業一比。
一時的苦一苦百姓,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唯有功業,才是不朽的。
自己就算有一天真死了,也要做地下陰間的皇帝,統領千軍萬馬,永垂不朽。
這就是計策與實際操作的鴻溝了。
就算你知道應該怎么做,可皇帝不想做,你就沒轍。
就算真的把利國利民的策略實施下去了。
可到了地方施行的時候,官吏、豪族、世家、貴族不配合,也是沒轍。
就比如大名鼎鼎的王安石變法。
明明策略的出發點都是好的,但真到施行的時候,下面的官吏就搞得一團糟。
其中有龐大吏員群體,借此機會,敲詐勒索、大肆欺壓百姓斂財,把本來好心的新政,執行成了敲骨吸髓的酷政。
變法,反而成了壓榨百姓的新型工具。
還有黨爭,敵對舊黨的拖后腿、使絆子。
什么新政,什么改良,什么策略,執行不下去,都是白搭。
說到底,比到最后,比的都是人。
官吏要是清正有為,什么困難都有辦法治。
官吏要是全是蠅營狗茍之輩,想再多妙策都沒用。
諸葛亮來了都得抓瞎,束手無策。
好在此時的秦朝還有些朝氣,又經歷了商鞅變法圖強。
從戰國這個修羅場煉蠱殺出來,官吏素質基本比較務實、效率高。
吊打了大宋幾百條街。
看起來,大秦還是有救的。
只要給秦始皇洗洗腦,別太急功近利,老想著一代人干十代人的活,把天下的民力都耗枯竭了,致使民怨沸騰。
再加上陳宏開掛,用機械的力量,替代天然的人力,還是能讓高負荷運轉的大秦緩上一口氣,回上一口血。
讓百姓休養生息,一張一弛,才是長久之道。
扶蘇不敢在徭役工程上的事多問了。
這畢竟涉及到老父親的墓地和房子問題。
別人都可以說,唯獨他不能說。
否則就有“不孝”的嫌疑了。
于是,扶蘇轉而問道:“剛才先生已講了秦律制定上的三個弊端以及解決方法。
一曰:輕罪重罰,連坐峻法。
二曰:條文繁雜,標準模糊。
三曰:賦役苛重,耗竭民力。
那敢問先生,這秦律執行方面,又有何問題?”
陳宏喝上一口酒,娓娓道來:
“一曰:執法暴虐,濫用酷刑。
嚴密的《效律》考核制度,導致官吏為完成指標,橫征暴斂。
平民實際需繳納的田租芻藁數倍于律,逼反百姓。(出自《里耶秦簡》)
基層官吏為完成考核指標,常以“捕盜”為名濫抓無辜。
如:某亭長因未完成抓捕任務,竟誣告平民為盜,以填充抓捕盜賊之數目。(出自《云夢秦簡》)
秦律規定死刑有車裂、腰斬、梟首等十余種,肉刑包括劓(割鼻)、刖(斷足)、黥(刺面)等。
酷刑泛濫、種類繁多,違反人性,致使百姓極度恐懼掌握了刑罰的官吏,不敢違逆分毫,怨氣日積月累、越來越深。”
“二曰:貴族豁免,以錢贖刑。
雖然商鞅提出“刑無等級”,但實際執行中宗室、功臣、貴族常被赦免。
刑法再苛,刑不上大夫。
實為統治百姓之暴力工具也,毫無公平可言。
就連富人都可以繳納財物抵罪。
《法律答問》載“贖黥”(刺面刑)需繳12石粟,普通百姓根本無法承擔。
可富人輕輕松松就能拿出12石粟,躲過刺面刑的刑罰。”
扶蘇沉默了,蒙恬也沉默了。
這回扶蘇問都不敢問一下怎么解決這些問題了。
他怕陳宏口無遮攔,把貴族、官吏、富人全得罪死了。
他扶蘇自己,可也是貴族啊。
他和蒙恬,也都是特權階級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