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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夏言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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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有此理!”

  夏言獨坐值房,看著遞到面前的彈劾奏疏,一時間火冒三丈。

  這四年的斗爭中。

  嚴嵩老了。

  夏言也明顯老了。

  畢竟他只比嚴嵩小兩歲,今年也是五十九歲的人了。

  而相比起嚴嵩年輕時就高中,夏言的科舉之路頗為坎坷,十八歲鄉試,三十六歲才考中進士,得以入仕為官,此后又蹉跎了數年,終于因迎合圣意,主張天地分祭而嶄露頭角。

  歷史上夏言得到嘉靖賞識后,僅僅在一年之間,從七品的給事中進步為正二品的禮部尚書,“去諫官未浹歲拜六卿,前此未有也”。

  顯然這個世界,他沒有這般好的待遇。

  升官速度也是很快了,短短數年間入了閣,已經是讓一眾朝臣望塵莫及。

  偏偏前方赫然矗立著一座巍峨巨峰,令人仰望。

  嚴嵩。

  在此之前,夏言對于嚴嵩印象并不壞。

  兩人不僅是江西老鄉,嚴嵩還是他的科舉座師,此前種種士林清譽,也令人敬仰。

  但等到夏言入閣后,很快發現,這位太霸道了。

  說一不二。

  尤其是借錦衣衛掀起大案后,所作出的決策,不容許有絲毫更改。

  能入內閣的,都是到了人臣的頂峰。

  誰又希望被旁人呼來喝去,唯唯諾諾?

  當然這樣的確實有。

  比如李時,是個應聲蟲般的泥塑閣老;

  又有費宏,年紀大了,身體又差,沒那個心氣爭;

  還有霍韜,自以為是,完全錯估了自身在大禮儀集團里的領導和影響力;

  夏言可不是這三位。

  如今的內閣,就只剩下他與嚴嵩。

  雖然首輔次輔的地位分明。

  雖然他抗爭四載,收河套的國策,依舊按照嚴嵩的意志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

  可夏言也篤定,只要自己發出了聲音,嚴嵩絕不敢置之不理。

  在這種情況下,案頭堆著的彈劾奏章,就相當刺眼了。

  “恃父之勢,群小競趨……強占商鋪,私調船只……”

  “明目張膽,大啟賄門……貪必好淫,淫必生貪……”

  “沒想到嚴閣老竟有這么個兒子,區區舉人,竟敢這般囂狂?”

  夏言原本不屑于用親屬打擊敵勢。

  明知嚴世蕃在太原任職,功勞一項項往吏部報,所作所為一眼假,但他從未在這些事情上刁難。

  畢竟身為首輔之子,能去地方任職,升官的功績哪怕有些水分,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水至清則無魚,抓住這點不放,未免有失身份。

  可現在嚴世蕃回京后,竟然真的依仗這些功績,胡作非為起來。

  明明是兵部主事,行跡卻遍布六部,背后跟著一群跟班,莫敢不從。

  關鍵是強行索要河套的種種奏疏,大肆宣揚自己在山西的功勞也就罷了,他還在京師為非作歹,看到大商鋪就往里面鉆,然后斷定背后與韃子有勾結,要封禁查處。

  大商鋪都傻了。

  首輔的兒子窮瘋了?

  后來發現,還真是……

  京師的商鋪、運河的商船乃至北直隸的良田,凡是被嚴世蕃看中的,就沒有放過的。

  關鍵在于,能在京師開辦這些的,哪家背后沒有過硬的靠山,誰敢欺辱?

  偏偏首輔之子敢。

  甚至針對的就是背后的人,強占了商鋪貨船地契后,還在大肆索賄。

  稍有不順,就扣上大罪,驅使豪仆鞭撻守衛,甚至借錦衣衛之手查處貨倉。

  自從當年錦衣衛協助嚴嵩興大獄后,雖然事后受到了天子的責罵,可陛下只是罵罵,抄家的好處卻實實在在地落入囊中。

  不少錦衣衛中層都心動了,巴結嚴嵩不成,嚴世蕃回京后,可不就是最好的結交目標?

  如此種種。

  尋常官員但凡做了一件,都夠貶去海南的了。

  可嚴世蕃有嚴嵩庇護,三法司戰戰兢兢,竟是不敢勸阻,六科給事中接連出面,竟也于事無補。

  由此更是肆無忌憚。

  漸漸的已有了小閣老之稱。

  夏言憤怒的也是這點。

  他是六科給事中出身,上位后也安插了人手。

  若是彈劾不了嚴世蕃的種種惡行,那他的威望也將遭到重創。

  誰還在乎這位內閣次輔?

  到時候還真被嚴世蕃這小閣老壓在頭上了。

  “夏公!”

  今日嚴嵩早早放衙了,夏言也不掩飾自己的憤怒,正在發怒,熟悉的聲音傳入。

  他看向門口,發現來者正是刑部右侍郎鄭曉,自己在六部堂官里,為數不多的堅定支持者,趕忙起身:“澹泉來了!”

  鄭曉目光掃視,見到嚴嵩不在,也暗暗松了口氣,趕忙快步上前,行禮后從懷中取出奏疏:“請夏公過目!”

  “哦?”

  夏言接過,眼前一亮。

  這封奏疏彈劾的內容明顯與之前不同。

  從侵奪商戶的賬目明細,縱容家奴強占良田千頃的地契抄本,甚至夜宿皮條胡同不付嫖資的娘子供詞,皆列得明明白白。

  鄭曉低聲道:“都察院御史喬佑、兵科給事中沈良才,擬《十二罪疏》,彈劾嚴氏父子種種不法!”

  “不容易……不容易啊!”

  夏言動容。

  以嚴世蕃的囂張跋扈,可想而知這些罪證,都是那些寒門御史,冒著下獄之險,一點一滴刨出來的。

  他的聲音頓時變得鏗鏘有力:“老夫這就上奏,與之同呈陛下,此次定要治其大罪!”

  鄭曉目光微動,卻有些不安,低聲道:“閣老,下官總覺得此事透著蹊蹺,那嚴世蕃年少輕狂,嚴閣老卻不會如此大意,連賬目都未做干凈……”

  夏言攤開奏疏,聞言手中朱筆一頓:“嗯?”

  鄭曉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三分:“莫不是故意留此破綻,好讓陛下覺得此子不過是貪些小利,若是貿然舉報,恐反中其謀!”

  夏言抬眸看向窗外的乾清宮方向。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片刻后,夏言忽然輕笑一聲:“鄭侍郎多慮了,陛下圣明燭照,豈會被這等小伎倆蒙蔽?既有奏疏,我等一并支持便是!”

  鄭曉深吸一口氣,拱手道:“是!”

  窗外,最后一縷殘陽,被暮色蠶食殆盡。

  如同那份聯名彈劾的奏章,悄無聲息地湮沒在深宮的重帷之后。

  賬簿中的證據,竟真是精心設計的陷阱——

  嚴世蕃早布下局,一紙自辯疏便將罪責洗脫得干干凈凈,反將上奏的官員扣上誹謗首輔的罪名。

  一輪較量后。

  兵科給事中沈良才黯然去職的靴聲尚未消散。

  都察院御史喬佑的鐐銬已在詔獄中錚然作響。

  都察院群情激奮。

  彈劾的奏疏如雪片般遞往通政司。

  夏言看似再輸一城,但竭力保護諫官言路的作為,也贏得了都察院上下的心。

  “棋局從來如此——”

  “棄子,有時恰是最精妙的一著啊!”

  夏府書房,夏言放下又一封表達對嚴嵩的憤慨,對自己的支持的諫官信件,嘴角微揚。

  六科給事中已經為他所用,如今再加上都察院,言官都將化作手中的利劍。

  掌控朝堂的喉舌,總有讓嚴氏父子折戟成沙之日!

  雖然內心深處,不免有愧于那幾位受牽連的言官,但權勢之爭,有的時候也得不擇手段!

  “老爺!”

  正在思索接下來該如何更進一步,書童輕聲來到門外稟告:“都察院御史楊士駿求見。”

  “帶進來吧!”

  夏言眼中精光一閃。

  這個御史原本在都察院默默無聞,沒有什么功績外顯,但就在前日,他的家人因沖撞嚴世蕃的車馬,被當眾鞭笞,結下了大仇。

  而當晚,拜帖就遞到府上,夏言權衡之后,還是決定見上一見。

  “下官拜見閣老!”

  年至中旬的楊士駿入內,外貌普普通通,毫無特色,恭敬行禮,稍作寒暄后,竟是開門見山:“下官有本,彈劾嚴嵩嚴世蕃父子亂政!”

  “哦?”

  這罪名就大了,夏言既驚訝又期待,接過奏疏,細細觀看。

  看著看著,轉為驚怒。

  “你怎的句句不離河套之議?”

  之前的《十二罪疏》,控訴的是嚴世蕃的種種不法行徑,與新政治國無關。

  如今的《權奸十二罪疏》,字字如刀,暗指嚴嵩經略河套,功高蓋主。

  “荒謬!荒謬!!”

  全部看完后,夏言拍案而起,這次是真的驚怒了:“收河套是朝堂大略,歷經數載艱辛,無數苦功,邊關將士浴血,眼看就要犁庭掃穴,你竟要本閣斷送此等社稷之功?“

  楊御史面色立變,似乎沒想到這位反應會如此激烈,辯解道:“夏公是清流風骨,然嚴分宜能代張公上位,用的也是類似的伎倆……”

  “不必說了!”

  話到一半,夏言已然打斷,戟指門外,袖口在燭火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光:“內閣之爭若要以斷送疆土為代價,這位置本閣不要也罷!不送!”

  “閣老容稟……”

  “滾!!”

  楊士駿再也不多言,退后三步,轉身時險些被門檻絆倒。

  “虧得社內還以為此人是個能斷腕的狠角色,結果心里那道坎,竟比首輔之位還高……”

  待從夏府后門鉆出,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楊士駿走出好遠,才敢回望,喃喃低語之后,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灰溜溜地沒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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