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啊!”
嚴府的朱漆大門在暮色中緩緩開啟,歐陽氏扶著仆婦的手踉蹌奔出。
嚴世蕃剛下馬車,便被一把摟住。
歐陽氏緊緊抱住兒子,仿佛要確認這并非夢境。
嚴世蕃低頭時,則看見娘親鬢角上的幾簇霜雪,不禁紅了眼眶:“娘!”
“我的兒……我的兒,你終于回來了……”
歐陽氏哽咽著摩挲兒子的面頰,指尖觸到那風霜留下的痕跡,痛哭出聲。
嚴世蕃也忍不住了,淚水涌出。
當嚴嵩拄著拐杖走到廊下時,就見到妻兒抱頭痛哭的場景。
他抿了抿干澀的嘴唇,就這么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嚴世蕃抬起頭。
發現父親也老了。
嚴嵩今年六十一歲了,過了花甲之年。
即便是養尊處優的官僚,這也是絕對的高齡。
更何況嚴嵩是當朝首輔,新政的推行者,執掌大權。
大明兩京一十四省,當真是在他的肩上擔著。
于難以避免的操勞中,嚴嵩的頭發已然大多花白,臉上溝壑深重,背也有些駝了,看上去竟比分別時蒼老了十歲。
“爹!”
嚴世蕃心頭一酸,輕輕松開娘親,上前幾步,拜倒在地。
嚴嵩靜靜地看著兒子叩首。
半晌后,才轉過身:“進來吧!”
嚴世蕃攙扶著歐陽氏,緩緩走入內宅,母子倆又依依不舍地說了片刻話,進了書房。
“出京四載,今任兵部主事,你滿意了?”
嚴嵩端坐桌案,打量著兒子,語氣平靜無波。
倘若嚴世蕃備考三年,考中嘉靖十七年進士,再到六部觀政,吏部銓選,差不多也是到六部任主事。
即是說,他此去太原四載,看似在地方立下了赫赫功勞,放眼天下州縣的地方官,都沒有一個比得上他的。
但也就是追平了進士的起點而已。
何況目前看來一致,可后續的發展,進士與舉人的仕途差別,是完全不同的。
舉人別說入閣了,六部堂官都夠不著。
所以怎么看,這都是得不償失。
嚴世蕃在對面坐下,卻不這般認為,微微一笑道:“孩兒若是考不上呢?”
嚴嵩臉色沉下,氣又上來了:“你既有外出闖蕩的決意,拿出這般心思苦讀三載,豈會考不上?”
“我是被人做局了,那個人要讓我考不上,我就一定考不上!”
嚴世蕃搖了搖頭:“況且我不以進士功名入仕途,不見得就是壞事……”
嚴嵩皺眉:“此言何意?”
嚴世蕃沒有解釋,而是話鋒一轉:“這幾年,夏言斗不過爹吧……”
夏言的執政能力,比起之前的李時、費宏、霍韜要強得多。
但依舊斗不過嚴嵩。
不僅是因為夏言的晉升是靠媚上,遠不如嚴嵩步步為營,還因為夏言麾下沒有一批得力的心腹干將。
嚴嵩目前的心腹黨羽,主要有兩部分。
一部分是李福達一案的赦免者,以兵部尚書毛伯溫為首,在滅安南的戰役里立下赫赫功勛;
另一部分是嚴嵩親自提拔的門生故吏,從國子監祭酒開始,歷任禮部吏部侍郎尚書,在此過程里多有提拔的下屬;
相比起來,夏言根本沒有這些積累,只是靠著給天子講經論典,得了賞識,待得有入閣的跡象后,身邊又多趨炎附勢,見風使舵之輩,這樣的人怎么能搞好國事呢?
雙方的差距確實巨大。
可嚴世蕃又補充了一點:“最關鍵的,還是天子的態度不偏不倚,雖讓夏言入閣,制衡父親,卻也沒有過于偏幫,而孩兒若是進士及第,京師為官,父子協力,那局勢又有不同了!”
嚴嵩目光一動,臉色卻沉了下來:“你在胡思亂想什么,地方為官這么久,還沒學會慎言么?”
“呵!”
嚴世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繼續道:“父親推行的河套備戰已近尾聲,有人卻想促成俺答通貢,就是看出了我大明厲兵秣馬,那群韃子部落已然無法抵擋,想讓俺答統一草原,再繼續負隅頑抗……”
嚴嵩臉色立變:“你參與其中了?”
“我寫了一封信給明威,請他進獻《請開馬市疏》,本以為會直接拒絕,結果他輕而易舉地將難題拋了回來!”
嚴世蕃道:“俺答有一個哥哥,叫袞必里克,明威之意,既是通貢,也該先由其兄長開始。”
嚴嵩稍加沉吟,頷首道:“此法甚妙,令其不攻自破!”
這一招的關鍵是,兩邊都挑不出理來。
別說儒家禮數講究尊卑次序,草原其實也重這個,甚至某些時候更加嚴格。
袞必里克沒死之前,俺答就算再覬覦對方的軍隊和勢力,也不敢直接侵奪這個哥哥的部族,凡事還得以其為尊,又豈能忍受這位得了大明的封貢?
關鍵還不在于袞必里克自己,一旦有了封貢,此人死后是可以傳給兒子的,那才是對俺答最大的威脅。
所以這個辦法一出,最有破壞封貢動機的,反倒成俺答自己了。
“明威還是這般厲害啊……”
嚴世蕃有些感慨:“即便才高如他,也得在翰林院苦熬,不敢出頭,我之前不理解,后來才恍然,唯有這般藏鋒守拙,才能在當今朝堂立足,在那位手下為臣,太難了!”
嚴嵩終究歲數大了,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嚴世蕃接著道:“九五之尊,賣弄權術,不也是那些制衡的把戲,世人敬畏,無非隔霧看花,爹你已是朝堂首輔,自是一清二楚……”
“放肆!!”
嚴嵩終于意識到兒子在說什么,拍案而起,勃然變色:“還不噤聲!”
嚴世蕃卻不閉嘴,接著道:“父子之間,何必拐彎抹角?那位看似手段了得,實則翻來覆去,不過爾爾,不然的話,也毋須利用秘密結社……”
嚴嵩已然有些氣急敗壞,恨不得操起拐杖揍人:“放肆!放肆!還不閉嘴……閉嘴!”
沒想到此去州縣,這小子竟將天威視若等閑。
失卻了對皇權的敬畏,這可是極度危險的事情。
“也罷!”
嚴世蕃終于不說了,起身拜下,懇切地道:“爹,為了你的首輔之位穩若泰山,兒子回京后,要做一位囂張跋扈的紈绔了!”
說罷再度叩首三拜,起身退出:“我去看娘,爹你保重好身體,不值得生氣。”
嚴嵩怔住。
目送兒子消失的身影。
半晌后。
緩緩嘆了口氣。
一時間不知是欣慰。
還是悲哀。
“東樓回來了!”
“嚴兄他變了。”
“嚴主事完全沒理我……”
翰林院中,海玥從林大欽的稱呼變化里,明顯感受到這位的失落。
對于嚴世蕃回歸后的態度,林大欽確實很難過。
要知道當年他們不僅是國子監的同窗,更是同齋舍的好友。
無話不談的那種。
沒想到短短數年間,關系竟如同陌路一般。
人都是會變的,嚴世蕃心里如何想的,海玥也不清楚,自然不會枉顧事實地寬慰,卻也有些奇怪:“嚴東樓擔任兵部主事,如何能與敬夫接連相遇?”
林大欽嘆了口氣:“他可不僅僅是在兵部威風,六部行走,連通政使司的趙通政,都成了他的跟班呢!”
趙文華是被堵了個正著。
今年三十八歲的他,進士入仕已十二載,在六部的資歷頗深,后在嚴嵩的提拔下,任通政使司左通政,正四品。
通政使司負責內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訴等事項,是一個關鍵的職位。
歷史上的趙文華,就曾擔任正三品的通政使,朝堂上但凡有彈劾嚴嵩的奏疏情報,奏疏經其手,皆先送嚴嵩,然后再進呈給嘉靖。
現在通政使司的正使,是夏言的人,卻被趙文華牢牢盯住,凡事都向嚴嵩通風報信,儼然也是心腹之一。
只是沒想到,會被頂頭上司的兒子堵住。
“怎的?”
嚴世蕃笑吟吟地看著他:“給我這位一心會的前輩辦事,委屈了你?”
“東樓兄這是哪的話……”
趙文華心里還真覺得挺委屈。
且不說他左通政的身份,一心會現在是什么規模啊?
進士出身的官員遍布天下州縣,京師中樞里面也開始起勢。
如今再度交流起來,彼此都能看到美好的前景。
而相比起翰林院內那位一直為眾人榜樣的會首,不久前提出的上書房制度,甫一推出,就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稱頌。
某位元老級的人物,已經被大多數人遺忘了。
包括曾經笑嘻嘻看著落榜的趙文華在內。
沒想到嚴世蕃此次回歸,竟是自稱前輩,頤指氣使,跋扈到了這般地步。
他們可都是翰林,都是進士,你一個舉人,根本沒有資格來參加會社哦!
什么,嚴世蕃是大權在握的首輔獨子?
哦,那沒事了。
趙文華壓抑住怒火,干笑著道:“東樓兄相招,小弟豈能不效犬馬之勞?”
“哈哈!我就知道你能想通!”
嚴世蕃笑吟吟地拍了拍他:“還有一人毛遂自薦,今科新晉的進士鄢懋卿,也是個知情識趣的,有你二人相助,我初回京師,心里才算踏實!”
“走,隨我上任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