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
作為九邊重鎮之首,穩定北疆的核心支點,朱元璋的第三子朱棡被封為晉王,駐節太原,擴建舊城。
嚴世蕃此時就在擴展后的城樓上,負手而立,遙望西北。
不知何時,輕輕的腳步聲傳來,一位面容富態的中年男子來到身后:“嚴都事,京師來信。”
嚴世蕃如今的職務,是山西承宣布政使司經歷司都事,從七品。
經歷司主要是在招撫邊疆部族的同時,負責管理往來公文事務、征收如海東青貂皮等貢品、維持狗站遞送系統運轉。
以嚴世蕃入仕的時間來看,這無疑是火速提拔。
畢竟以舉人功名入仕,基本是從最底層的官員干起,一般來說都沒有品級,比如歷史上海瑞最初擔任的,就是縣學教諭。
然嚴世蕃自從來到太原后,于地方上做下了諸多功績,包括但不限于平亂、剿匪、修橋、治水,乃至于親手帶人抓捕了蒙古探子。
如此赫赫功績,得都事之位,還真的沒有靠父蔭庇護。
當然,嚴世蕃既然姓嚴,如今又是處于新政收河套的關鍵節點,在山西的官場仕途,怎么可能半點不受首輔父親的影響?
他并沒有幼稚到撇清這種關系,而是在享受父輩余蔭的同時,拿的更多。
比如這晉王府。
上任晉王朱知烊,于嘉靖十二年正月突然病逝,終年四十五歲,無子嗣。
其繼妃王氏主持喪事,并推動從侄朱新襲位,承晉王。
后經禮部裁定,這又是一起小宗入大宗,繼承王位的事件。
嚴世蕃來到這里后,馬上就發現,這和南巡回歸時,唐王朱宇溫的情況極為相似。
表面上,不過是巧合。
畢竟天底下藩王那么多,還不能有幾個沒兒子的?
連武宗都能無嗣,讓外藩繼承大位,藩王生不出兒子來,位置給了侄子,也不稀奇。
只是當那個勢力的聯絡之人,出示王府管事的身份后,之前的猜測,就有了答案。
唐王朱宇溫,有大問題。
晉王朱新,竟也同樣是對方的棋子。
而對方直接現身,更是故意拖他下水。
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尚可轉圜。
一旦明面相接,便再無退路。
嚴世蕃卻選擇繼續留下,甚至之前的信件都是經由此人指定的渠道,遞送京師。
只是此刻見到這位王府管事現身,他皺起眉頭,冷聲道:“成大事者,切忌心浮氣躁,你的身份何其重要,取信這等小事,也要親自跑一趟?”
管事沒有辯駁,反倒是深揖及地,語氣懇切:“嚴都事提點得對,然此事干系重大,交予旁人我不放心,這才親至……”
嚴世蕃道:“信件內容你看過了?”
“不敢!”
管事趕忙道:“這是嚴都事的要信,我豈能私啟?”
“無妨。”
嚴世蕃擺了擺手:“此番要事,本是你我雙方共同擬定的,俺答部那里,還需要你們軟硬皆施呢!”
管事目光閃了閃,這才打開信封,仔細看了后,神色發生變化。
“怎的?海玥不應?”
嚴世蕃這時也轉過身來,看著對方的表情,接過簡短的信件,掃視一遍后,眉頭揚起:“給予俺答的兄長袞必里克,通貢的機會?”
管事沉聲道:“此等分化離間之策太過明顯,俺答為人霸道,兄弟倆以其為主,絕不會同意……”
“那是蠻夷所想,不懂禮數!”
嚴世蕃嘖了一聲:“袞必里克是兄,俺答是弟,確實沒有越過兄長而直接承認弟弟的道理,這件事我們之前是忽略了,一直以俺答為主,現在既然被提出,你那邊吧,讓他們換個人上書!”
管事變色:“俺答絕不會同意的!”
嚴世蕃皺起眉頭:“俺答通貢本就是為了穩固地位的權宜之計,他都愿意俯首稱臣,向我大明天子奉表稱臣,難道不能再退一步?”
“這能一樣么?”
管事急了:“蒙古人同樣極重名分,袞必里克本就是長子,早年數次率兵攻打兀良哈萬戶,將其征服,由此獲得卜赤汗授予的‘墨爾根濟農’之號,他如今若不是放縱酒色,不理軍政,大權落不到俺答手中,現在若得了朝廷封貢,那又完全不同了,俺答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
“那就難辦了……”
嚴世蕃臉色沉下:“此議堂堂正正,莫說翰林清流,便是六部堂官也難尋紕漏。縱使俺答卑辭厚禮,爾等推波助瀾,一句長幼有序,天理綱常,就是無解的死局!”
管事額角沁出冷汗:“沒有解決之法?”
嚴世蕃目光微動:“除非……袞必里克突染惡疾,暴斃而亡!”
事實如此,歷史上后來俺答汗通貢,沒有了這方面的阻礙,就是因為袞必里克死了。
據傳死于性病。
他一死,九個兒子綁在一起,也不是俺答的對手,右翼三萬戶頓時被俺答徹底控制,逼迫蒙古的宗主大汗賜予其汗號,由此徹底崛起。
但現在這件事尚未發生,還是兄弟倆合力統率土默特諸部的格局。
所以當嚴世蕃提出這個建議時,晉王府管事馬上搖頭:“此計若行,豈非逼俺答行弒兄之舉?那就真中了朝廷的分化之策了,俺答絕不會如此愚蠢!”
嚴世蕃斜眼道:“你倒是替韃子著想,這話聽著,儼然是蒙古的謀士了。”
管事眼中陰鷙驟現:“嚴都事,你來太原四載,我等竭力相助,諸般功績,都是來日平步青云的階梯,現在大事將成,萬萬不能有退縮之理啊!”
“退縮?”
嚴世蕃失笑,攤開手掌,老神在在地道:“我已書信京師,一力推動此事,連你們擬定的《請開馬市疏》都予海玥這位翰林了,爾等還要如何?”
“你!!”
管事怒了。
“你什么你,你們在俺答身上押注,我也愿意配合,但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朝廷要通貢,也是先讓俺答的哥哥來,再輪到俺答!”
嚴世蕃說到這里,目光閃爍,又是一個轉折:“不過……”
管事明知對方有意吊胃口,還是忍不住道:“嚴都事還有他法?”
“讓俺答殺了他那個哥哥,如此粗淺的離間,確實不會上當……”
嚴世蕃琢磨著:“既然對方肯定是拒絕的,你們何必如實相告呢?”
管事不解:“這是何意?”
嚴世蕃笑了:“你們雙方合作了這么多年,昔日白蓮教欲建板升,也是你們穿針引線,彼此都有信任,何不借此機會做一件大事?”
管事隱隱明白了,臉色難看下來:“你是想要?”
“自是引俺答部入伏,進我明軍的包圍圈!”
嚴世蕃眼中浮現出期待:“如今此人已經成為了收河套最大的絆腳石,若能除之,便是潑天之功!與其讓俺答徹底失控,倒不如成為你我的獵物!”
“爾等且放寬心!”
說到這里,他語氣誘惑,笑容和煦:“既已同乘一舟,我是不會虧待你們的!”
‘河套這條線,我們經營了整整二十載,如今你反過來想摘桃子?’
管事心里破口大罵,卻收斂了怒意,緩緩點頭:“好,我會將此事向上稟告……”
“那我便靜候佳音了!”
然而十日未到,這位管事再度出現在面前時:“嚴公子,你可以回京了!”
“回京?”
嚴世蕃怔住。
管事淡淡地道:“新的職務已經安排,兵部主事,以嚴公子的才華,自當勝任。”
嚴世蕃臉色驟變:“河套備戰五載,眼看就要犁庭掃穴,此時回京?這是要讓我的心血付諸東流?”
管事欣賞著對方的表情,想到這家伙時常站在城樓上眺望西北,心里徹底舒泰了,卻不在意對方的怒火。
自從接受了社內的安排,來到山西,嚴世蕃看似諸多功勞傍身,短短數年間就在地方上風生水起,可實際上這位首輔之子,已經有太多的把柄在他們的控制之下。
原本利益最大化,最好的莫過于促成俺答通貢,現在既然不成,那也毋須客氣了。
“滾!”
嚴世蕃發泄之后,拂袖轉身。
待得身后傳來腳步聲,他的眉宇間卻涌出真正的恨意。
卻不是沖著這群小卒。
第二次科舉落榜后,嚴世蕃遠走京師,吃了不少苦頭,其實是多少有些后悔的。
但越是如此,就讓他心中的恨意越深。
痛定思痛。
回顧往昔。
嚴世蕃認為,自己是絕對沒錯的,都那么刻苦用功了,就應該榜上有名,高中進士!
老父親嚴嵩也沒錯,終究父子連心,能體諒其難處。
那么錯的是誰?
該恨的人誰?
思來想去,還真有這么一位。
所以此番俺答封貢,他正好借機提出要求,驗證猜測。
如今答案徹底揭曉。
‘先利用我促成俺答通貢,一計不成,就迫我回京,分明是不讓收河套之功,徹底落入我父子手中!’
“除了乾清宮的那一位,還有誰會如此安排!”
‘堂堂九五之尊,竟真將這群秘密結社的逆賊收作爪牙,專行這陰私勾當!’
‘朱厚熜……’
‘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