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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皇帝與太子,最親密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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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啊……”

  慈仁宮的沉香已換了三遍,仍壓不住那股苦澀的藥味。

  蔣太后倚在引枕上,枯瘦的手指輕撫過朱厚熜的肩頭,聲音像一縷將散的煙:“老身怕是熬不過今冬了……”

  朱厚熜眼眶大紅,猛地攥緊母親的手:“娘!別……千萬別說這話……孩兒已命龍虎山天師設壇祈福……”

  “傻孩子!那不成的!”

  蔣太后輕笑著搖了搖頭,眼中有著不舍,但更多的還是安定:“你如今子嗣眾多,于國于民都有大功,娘也不擔心了,只是……”

  頓了頓,她還是開口道:“儲位空懸,非社稷之福,老身只盼閉眼前,能見著你把太子定下……咳咳咳!”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咳。

  朱厚熜慌忙將母親攬入懷中,輕撫后背,替她順氣。

  “呼……呼……”

  蔣太后已經提前一步,屏退了下人,此時說話也無顧慮:“我兒,你跟娘說,何以遲遲不愿立太子啊?”

  朱厚熜有些赧然,但他對于臣子諸多手段,唯獨對于這位母親不會有絲毫隱瞞:“兒子還年輕,春秋鼎盛,確實不愿早立儲君……”

  當年他一個兒子都沒有時,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生怕自己也絕了嗣,步上正德帝的后塵,大明天子的位置又要交到別的朱家旁系手中。

  可當他有了兒子后,且不止一個兒子時,情況又不一樣了。

  自古以來,皇帝與太子的競爭,就是皇權排他性與繼承必要性的沖突。

  二者的關系,呈現出一種“最親密的敵人”的特質。

  權力層面是天然對立,以致于防范、打壓甚至殺戮。

  情感層面又多多少少存在著父子溫情,再漸漸被權力異化。

  天家自古無親情。

  便是千古一帝都避免不了。

  甚至于,越是有能耐的皇帝,對于太子提防越甚。

  因為沒有其他挑戰了。

  皇權牢牢掌控在手里,臣子是難以越權的,唯獨太子能夠威脅。

  朱厚熜也是這樣的想法。

  當子嗣多了,不再有武宗絕嗣的風險,對于立下太子,他頓時心懷抵觸。

  每個請命立儲的臣子,都被他記在心里。

  搪塞的理由起初很簡單。

  如今所生的都是庶出,皇后未有嫡出的皇子,你們就這么急不可耐地請求立儲,是何居心?

  可實際上,張皇后自從當年流產,此后一直沒有懷孕,恐怕已是難以得子。

  朱厚熜對此心知肚明,留宿張皇后宮內的時間又少,如何能有嫡子?

  起初臣子被唬住,但漸漸的也發現不對勁,又有老臣上書請命。

  依舊不應。

  歷史上的陶仲文敬獻“二龍不相見”之策,或許也不是挑撥父子關系,而是揣摩嘉靖的所思所想,有意迎合。

  知子莫若母,蔣太后其實也清楚兒子所想,卻有所憂慮:“我兒如此為之,難免讓諸多皇子心生遐想,彼此爭斗啊!”

  朱厚熜默然。

  爭一爭,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總比一條心跟他斗好……

  蔣太后卻接受不了:“那都是我的乖孫啊,他們聚在身邊,皇祖母皇祖母得叫著,老身豈能忍心看到他們來日兄弟鬩墻,自相殘殺?咳咳咳!咳咳咳!”

  說罷,又劇烈咳嗽起來。

  “娘莫急!莫急!兒子這就下旨!這就……”

  朱厚熜勃然變色,趕忙扶住母親,連聲道。

  太后卻搖頭,顫巍巍指向神龕。

  朱厚熜會意,先將她扶著躺下,再去親自捧來那尊禮佛三十年的白玉觀音。

  “老身不要你倉促決定……”

  蔣太后輕輕摸了摸觀音像,放在兒子掌心:“只要我兒答應,在老身走后,好好看看這幾個孩子,莫要做出手足相殘之事,老身方能瞑目!”

  “好!好!”

  朱厚熜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蔣太后緩緩閉上眼睛:“老身累了,你去吧!”

  “是!孩兒告退!”

  朱厚熜親手幫母親蓋好被子,放輕腳步,退了出去。

  待得宮內空無一人,蔣太后重新睜開眼睛。

  帳頂金鳳在燭火中明滅不定,她的手指攥緊被褥,望向窗外那輪將圓的月。

  輕輕嘆息。

  活的時候,稍加逼迫,是能讓朱厚熜乖乖立下太子的。

  之所以不那么辦,正是因為一旦那般為之,太子的下場,絕對不會好。

  “老身能做的也不多啊……”

  她對著空氣呢喃:“唯有在九泉之下,多保佑這群孩子幾分了!”

  更漏滴答,蓋過一聲幾不可聞的啜泣。

  與此同時。

  朱厚熜走出慈仁宮,眼神瞬間變得凌厲起來。

  他其實清楚,蔣太后方才的那番話語,出發點是祖母疼愛孫子。

  不愿意見到一群皇孫們,未來因爭奪皇位而自相殘殺。

  但疑心病還是上來了。

  總覺得有人從中作祟,推波助瀾,恨不得早早立下太子,好擁護儲君,與之抗衡。

  “文孚……”

  朱厚熜下意識地開口喚道。

  旋即又皺起眉頭。

  原錦衣衛指揮使陸松已然過世。

  陸炳守孝結束后,自請去了邊關。

  如今也在河套,進行最后的備戰。

  對此朱厚熜其實是不樂意看到的。

  錦衣衛交予這位奶兄弟,他是放心的,哪怕如今資歷不夠,排在孫維賢后面,但也能提拔為指揮僉事加以制衡。

  可自從打下安南后,陸炳似乎迷上了軍陣之事,接連上書自請鎮守邊關,再加上河套戰備確實也要自己人盯住前線,朱厚熜最后還是允了。

  陸炳不是唯一的選擇。

  回到乾清宮中。

  一位宮婢悄無聲息地出現,垂首領命。

  朱厚熜微微瞇起眼睛,閃爍過一絲遲疑。

  這群人可不比其他。

  表現得再是忠誠,骨子里也是信不過的。

  此前安排的也都是一些見不得光的鬼祟之事。

  倘若參與到立儲之爭中……

  是福是禍,難以預料。

  可儲君之位帶來的皇權沖擊,終究讓朱厚熜放心不下,沉聲道:“去查一查,何人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妄議立儲!”

  “是!”

  宮婢伏地叩首,面上恭順如泥塑木雕。

  待退出乾清宮百步,那雙木訥的眼睛忽如寒潭破冰,腳步陡然加快。

  三日后。

  一份密卷,靜靜出現在御案上。

  朱厚熜翻開。

  看著看著,既感滿意,又覺驚怒。

  滿意的地方在于,上面記錄的十分詳細。

  別說宮中議論串通的內侍與宮婢,就連外朝的命婦,都清清楚楚地記錄在案。

  錦衣衛全盛時期,恐怕也就如此了。

  當然,這其中是否完全真實,并不能確定。

  畢竟私密之言,是無法求證的。

  不過通過各自的性情,也能窺知一二。

  朱厚熜一條條看著,眼神逐漸陰沉。

  參與議論的命婦,出乎意料的多。

  恰恰是皇后無子,幾位庶出皇子的年齡又十分接近。

  雖說立嫡立長,可天子遲遲不立太子,有人就猜測,是不是大皇子并不受寵愛?

  畢竟如今大皇子朱載基都八歲了,但身子骨既不硬朗,連《三字經》又都背得磕磕碰碰,實在不是聰慧的模樣。

  于是乎,有臣子就將目光聚集到二皇子身上。

  二皇子如今也七歲,談不上早慧,至少《三字經》還是能流暢背誦的。

  至于三皇子,年齡小了些,但從小身體強健,壯得跟小牛犢似的,也引得不少臣子側目。

  “朕春秋鼎盛,爾等便急著尋新主了?”

  朱厚熜憤怒的點就在于此。

  他雖然登基已近二十載,但如今也才三十四歲。

  現在就在皇子身上押注。

  豈不是盼著他早死?

  深吸一口氣,朱厚熜又重新落在關鍵的名字上。

  如夏言的妻子蘇氏。

  此女本為妾室,在妻子去世后扶正。

  比起勤儉持家的原配,就顯得張揚許多。

  嚴嵩之妻歐陽氏則頗為低調。

  首輔教導皇子,本是應有之意。

  但嚴嵩一直忙于政務,對于皇子那里并不上心。

  由此即便受到彈劾,也并未改變。

  這點令朱厚熜尤為滿意。

  點了點夏言之妻,視線再往下,落在一個熟悉的名字上。

  翰林院侍講學士海玥妻朱氏。

  朱玉英。

  對于這位蔣太后的干女兒,朱厚熜的印象原本不錯。

  此女常常入宮,讓母親得以慰藉,也是一位孝順的。

  可此時此刻,看著朱玉英長篇大論的言語,滿滿都是對海玥仕途的關切,其中更揚言,若論教導皇子,沒有比海玥更為合適的。

  “想為你相公謀前程么?”

  “好!很好!”

  朱厚熜眼中冰冷刺骨,卻也沒有貿然發難,而是擺駕文華殿。

  海玥正立于殿外。

  他如今是侍講學士,專為天子講解經卷,溫故知新。

  即夏言曾經的職位。

  朱厚熜喜歡夏言俊逸瀟灑的面容,更愛聽那清越如玉石相擊的聲音。

  海玥年輕,相貌上自是更勝上了年紀的夏言,只是聲音略遜,卻也能做到不疾不徐,字字清晰。

  一想到自己對此人的信重,朱厚熜愈發有種被背叛的感覺,臉上卻不動聲色:“海卿今日準備講何經?”

  海玥一如尋常,走向御案左側特設的講席,步履穩健,衣袂輕揚:“臣今日講《春秋》,為人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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