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
劉淑相跪在乾清宮外的丹墀上。
官袍被晨露浸得透濕,額間沁著冷汗。
那封彈劾嚴嵩擅權亂政的奏本,揣在懷里,已經有了折痕。
宮門每開闔一次,劉淑相的喉結便滾動一分。
可內外進出的仆婢目不斜視,經過的官員也步伐匆匆,不敢朝他這里看上一眼。
順天府衙的人手入北鎮撫司,已有兩日了。
那天劉淑相咬著牙進宮,尚且在乾清宮內得見天顏。
一番哭訴后,卻未得到任何回應。
今日干脆連陛下的面都見不著了。
這其實并未出乎劉淑相的意料之外。
畢竟錦衣衛是陛下調派給嚴嵩,親自調查國子監生洪昌身死案件的。
他這位剛剛入京任職的順天府尹,確實不可能憑借一番哭訴,就讓陛下收回成命。
所以覲見請命,更多的是一種姿態。
自己率先站出來了,剩下反對嚴嵩的官員們,也該為他搖旗吶喊,一同施壓!
可令劉淑相最不甘心的是,沒有人出面。
那些暗示的……
那些承諾的……
統統都不見了!
‘該死的!你們就這般畏懼嚴嵩?’
‘任由我大明朝的首輔,借助錦衣衛的淫威逞兇,污蔑忠良?’
劉淑相拳頭緊緊捏住。
恍惚間不知何時,一道身影出現。
他猛地抬頭,就見胖胖的黃錦來到面前,聲音平和:“劉府尹,回吧!”
“黃公公,陛下……”
“回吧!”
“是……”
劉淑相垂首,終于擠出一個字來。
自左順門哭諫后,在宮中久跪,不是盡忠,而是自取其辱。
這個道理他明白。
所以現在有個臺階,也愿意下。
只是跪得久了,劉淑相剛要起身,身軀卻是一晃,險些栽倒。
黃錦趕忙探手將其扶住,順帶替他撣去官袍上的灰塵。
然而劉淑相身體下意識地縮了縮,頗有些抗拒之意。
饒是黃錦的好脾氣,也不禁臉色微變,退后一步。
確定這個順天府尹離開,黃錦回到乾清宮內,踩著綿軟的宮毯,轉過描金屏風。
朱厚熜正在內殿的三清像前焚香。
青煙繚繞間,這位天子淡然開口:“走了?”
“回陛下,劉府尹說衙門有積案,先行告退了……”
黃錦輕聲道。
從這一句話里,朱厚熜就聽出了,身邊這個貼身內侍,對于這位順天府尹的感覺也不好,突然道:“這位可是考成法選拔上來的,你覺得,嚴惟中是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黃錦低聲道:“奴婢不敢妄言。”
朱厚熜語氣溫和:“說吧!”
黃錦這才道:“正因如此,奴婢倒是覺得,嚴閣老是一心為公……”
“一心為公?”
朱厚熜呵了一聲,明顯不信,評價道:“他啊,就是為名所困!”
嚴嵩的處境確實不算好。
尤其是跟前任張璁“頤指百僚,無敢于抗者”的威風相比,差得太多了。
而之所以導致這個局面,在朱厚熜看來,就是因為這老倌兒重名。
太重清流領袖的聲名。
所以左支右絀,不敢對那些臣子下死手,尚且不如次輔時期那般揮灑自如。
正因為這樣,當聽說此番對方沖著嚴嵩的兒子去了,朱厚熜安慰這位老淚縱橫的首輔同時,也特意將錦衣衛派給他。
當年張璁桂萼都沒這待遇。
畢竟那兩位行事沖動酷烈,一旦錦衣衛受其調遣,那真就是能肅清朝堂,將反對的官員統統打倒的,朱厚熜無疑不會允許這個。
嚴嵩的手段相對于前一任,則溫和太多,又有士林的清譽,朱厚熜反倒借此機會,將錦衣衛這柄尖刀遞過去。
看看這位如何發揮!
一念至此,這位天子的手指微微一頓,香灰簌簌落在爐中:“你去北鎮撫司傳一道口諭,朕要為太后祈福,閉關齋戒,外臣一概不見。”
“是!”
黃錦知道太后近來身體不適,只感到這位一片孝心,馬上領命,匆匆去了。
“陛下不見外臣?”
此時內閣值房里面,有三位閣老。
正是李時、費宏與霍韜。
聽到黃錦傳達的口諭后,三人神色各異。
因為就在剛剛,他們其實已經在探討,是否要齊齊面圣,勸諫陛下收回錦衣衛,不可開此先例。
沒想到陛下不見劉淑相不說,干脆連其余外臣都不見了。
偏偏是因太后鳳體不適,為其祈福的理由,任誰都不敢指摘。
“怎的在這個時候?”
“錦衣衛還在嚴嵩手里,他若是沒了顧慮,豈不是……”
霍韜悚然一驚。
劉淑相正是霍韜提拔的,之前的某些暗示,也是他發出的。
原因很簡單。
他不甘心。
嚴嵩算什么?
當年跟在大禮議新貴屁股后面,那阿諛討好的模樣,至今還歷歷在目。
現在當了首輔,也是一副戰戰兢兢的姿態,如何能真正貫徹延續新政的執行?
霍韜認為,張璁與桂萼昔日定下的新政,唯有他這位左膀右臂,才最有資格扛起大旗。
同時他也獲得了李時與費宏的支持。
這兩位對于新政都是抱有一定程度的反感的,尤其是考成法出臺之后,再加上資歷極老,對于嚴嵩入閣后的飛速躥升,顯然有些不滿。
彼此之間當然可以結成同盟,至少先將嚴嵩都罷黜了,再分個先后不遲。
這就是內閣目前的局面。
首輔威望不足,如履薄冰,每頒新政必先請旨,事事向天子請命,勉強推行政策。
閣老個個摩拳擦掌,只待時機取而代之,值房暗流洶涌,一觸即發。
可現在,一起本該對嚴嵩大為不利的案件。
怎么突然發展成這樣了呢?
‘不好!’
相比起霍韜的惱怒,費宏皺紋深刻,雙目渾濁,一副垂垂老朽的姿態,頭腦卻還清晰。
自太祖起,就厲行一君獨治,此后置內閣,視同仆人,設百官,視同仇寇,說打就打,要殺便殺,授權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
正德時期尤甚。
到了當今天子,則對于臣子有一股天然的不信任感。
費宏是經歷過楊廷和執政的,當然也知道這種感情,確實是因為楊廷和試圖染指皇權。
從此之后,陛下對待臣子的態度就是戒備非常。
再親近的,總要找機會敲打敲打。
那些不親近的,更是生殺予奪,任意凌虐了。
所以他其實并不想出來當這個閣老,只是天子派人再三邀請,再加上族中所請,這才勉強出面。
現在則后悔了。
局勢不對勁。
怎么有種大禮議、大獄案的感覺。
一念至此,費宏突然捂住心頭,發出一聲真切的慘呼,軟軟地倒了下去。
“哎呦!哎呦!”
“費老!費老!”
“快,喊御醫來!”
費宏被架走了。
瞧著那副模樣,陛下若是有心,祈福的時候可以多帶一個。
然而這還不是結束。
目送費宏的離開,李時眼珠子緩緩轉了轉,也呻吟一聲,徐徐倒下了。
“哎呦!哎呦!”
“李老!李老!”
“快,喊御醫來!”
李時沒有費宏的資歷深厚。
可他膽子小。
從前辦事時,每每同僚討論的意見不一,都是老老實實地擺出兩頭的觀點,等待上司來加以選擇,由此各方也都喜歡他為人的恭敬和順。
就連陛下賜予的銀章,刻的都是“忠敏安慎”四個字。
這樣的人成了閣老,基本也是做不成什么大事,張璁在時,凡事都是其一人做主,李時從來不敢有什么質疑。
現在嚴嵩來了,本來覺得他似乎好欺負些,野心多多少少被勾了出來,可看到費宏的倒下,他也一并倒下了。
很快。
第二位閣老被架走。
祈福的時候可以得多帶兩個了。
“你們……”
霍韜再遲鈍,也看出不對勁了。
堂堂閣老,朝廷輔臣,需要這般膽戰心驚么?
“呸!”
霍韜啐了一口。
兩個老廢物,統統指望不上。
那就自己上便是!
區區嚴嵩,能奈他何!
“陛下閉關祈福了么?”
嚴嵩是最后收到這份消息的。
反應也最是平淡。
哪怕知曉,這是陛下準備將責任撇得一干二凈,全部由自己這位首輔擔下,嚴嵩也甘之如飴。
想要掌權,就要有擔當!
況且他雖未親歷費宏舊事,卻也早看透今上待臣之道——
張璁、桂萼尚得三分真情,終究是患難相逢;
陸炳、黃錦更厚七分恩寵,畢竟是總角之交;
至于其余臣工,不過可用的工具罷了。
包括他自己在內。
此刻宮內祈福的天子,正等著看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嚴嵩本來也準備舉起屠刀立威。
如今發現。
得更狠一些!
“稟嚴閣老,供詞有了!”
恰好錦衣衛千戶譚經快步來到身后,恭敬地道:“據劉淑相的師爺交代,自從入京后,他去霍府拜訪過三次,期間更有管事往來,頗多勾連!”
話音落下,譚經舔了舔嘴唇,就等著這位下令對劉淑相動手。
他們沒有趕上好時候,至今還沒有審問過三品大員呢!
這個順天府尹,多少也算是開胃菜了!
然而嚴嵩只是稍加沉吟,馬上道:“將那管事拿了,好好審問,此番會試是否有舞弊之嫌,多少人參與其中!”
譚經愣了愣。
神色都不禁變了。
這是……
直接沖著閣老霍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