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閣老。”
當海玥看到嚴嵩身后跟著浩浩蕩蕩的錦衣衛,馬上知道,這位首輔的消息比起自己預料的還要靈通。
如此規模的錦衣衛,不可能由官員親自調動,必然是圣旨傳達到了北鎮撫司,再調派人手前來。
在胡宗憲登門之前,嚴嵩就已經得知嚴世蕃卷入兇殺案,第一時間做出判斷,進宮請命,調動錦衣衛。
當真是兵貴神速!
“海翰林!”
眼見海玥迎上,嚴嵩也重重頷首,稱呼的是官職。
平日里的交情歸交情,這種時刻親自出面,可是要冒政治風險。
他必須承這個情。
同樣的,既然承情了,他也不會假惺惺地讓對方離去,而是即刻發問:“情況如何?”
海玥道:“順天府衙不讓旁人進去,國子監內是何狀態,目前未知,不過東樓應該還未被羈押。”
如果抓到嚴世蕃了,順天府衙反倒不會在此耽擱,而是即刻帶回衙門審訊,瞧著劉淑相的姿態,肯定要先把罪名定下,再談以后。
嚴嵩了然,接著問道:“案情可有蹊蹺?”
海玥道:“案情具體,我尚且不知,但順天府衙的人,來得太快了!”
“具體說一說。”
嚴嵩仔細聽完,心頭完全有了底,邁開大步,率先走入集賢門。
劉淑相安排的人手完全不敢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這群面容冷肅的大漢,跟著這位內閣首輔一同入內。
當年武定侯郭勛借由妻弟遇害,率親衛沖入國子監內耀武揚威,還是當時的次輔桂萼出面屏退。
時隔數載,國子監又一次迎來了這浩大的陣勢。
一路到了二進院前。
遠遠就見劉淑相同樣步伐匆匆,見到錦衣衛,腳下頓了頓,硬著頭皮迎上。
“下官見過嚴閣老!”
面對這位的作揖行禮,嚴嵩只是點了點頭,轉頭看向身后側的千戶:“譚千戶,案情勞煩了。”
“請嚴閣老放心!”
此人正是譚經,孫維賢從金陵南鎮撫司帶來的心腹。
錦衣衛千戶是正五品,本就是中層武官里面最有實權的一批,而自從王佐死后,孫維賢晉升為從三品的指揮同知之后,明面上錦衣衛指揮使被陸炳之父陸松接替,實際上真正掌權的,已然是這位極速提拔的南直隸人士。
譚經作為孫維賢的心腹,亦是水漲船高,此番親自領麾下出動,同樣表現出鄭重之意,大手猛地一揮:“走!”
他親自領隊,帶著十幾名膀大腰圓的壯漢,氣勢洶洶地沖入案發現場。
府衙上下匆匆退讓到一旁。
可他們哪怕表現得再乖順,也沒有被放過。
譚經視線一掃,并未檢查尸體,直接拿手一圈:“把這群人拿了!”
隨著錦衣衛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府衙上下怔住:“爺!爺!俺們是順天府……啊!!”
旁邊正在受審的趙貞吉也被釋放出來,這回換成審問的書吏被按住。
甚至就連師爺都被錦衣衛猛地一折胳膊,朝地下按去,劇痛令他頓時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你們!你們這是作甚?”
劉淑相勃然變色。
錦衣衛本就有司法特權,可不經三法司直接抓人,但直接抓捕順天府衙的官吏,還是過于夸張了。
嚴嵩這才直面對方:“劉府尹為何來此?”
劉淑相眼睛瞪大,強忍怒火與不安,維持著儀態:“自是為了兇案而來!”
嚴嵩道:“劉府尹親至,是在出府衙前,就知曉了此案與犬子有關?”
“是!”
劉淑相無法否認,畢竟若非涉及首輔之子,堂堂大京兆確實不可能親至現場。
嚴嵩又道:“劉府尹是如何知曉犬子涉案的呢?”
“是有人報信!”
劉淑相沉聲道:“事關國子監體統,本府豈敢輕忽,自當以寧枉勿縱為要,親率衙役前來查證!”
“那就怪了!”
但嚴嵩等的就是這句話:“國子監距翰林院與順天府衙,孰近孰遠?”
劉淑相眉頭一凝,一時間不知其意,不敢貿然回話。
嚴嵩目光轉動,落在趙貞吉身上,語氣變得溫和:“這位想必就是今科會元趙孟靜了,果然如傳聞中一般,器宇軒昂,不知方才之事,可否請會元詳述一二?”
“不敢當嚴閣老謬贊!”
趙貞吉看向嚴嵩,這位傳說中的清流領袖,如今的內閣首輔,眼底深處有著敬重和向往,但看到兇神惡煞的錦衣衛,又有些皺眉。
不過眼見對方這般屈尊紆貴地問話,他行禮之后,還是老老實實地將所見所聞講述了一遍,末了道:“學生留下看管現場,胡汝貞則去翰林院……”
劉淑相之前都懶得聽其所言,只是確定了趙貞吉與嚴世蕃交好,對其證詞就不予采納了,現在則仔細聽完,陡然喝問:“大膽!為何要去翰林院,而不來報官?”
趙貞吉目光清正,言辭寸步不讓:“我等自是要報官的,但也要先確定案情詳細,人命關天,總要查個水落石出才好!若府衙只聽一面之詞,不為小民作主,偏幫偏信,如何能還原真相?”
“你!”
劉淑相又驚又怒,嚴嵩則撫須微笑。
會元代表著學識的成就,已屬不易,此時的風骨更令人贊嘆,海玥的眼光果真獨到,挑選的后進人才都是如此的優秀。
而現在不是與劉淑相作口舌之爭的時候,根據方才海玥的點撥,嚴嵩再度重復了剛才的問題:“國子監距翰林院與順天府衙,孰近孰遠?”
劉淑相這回終于聽明白了,眉頭緊鎖,面色陰晴不定。
趙貞吉卻已朗聲應答:“回閣老,國子監與翰林院僅一街之隔,至順天府衙卻需繞過小半個皇城。”
他略一停頓,補充道:“策馬亦需數盞茶的功夫。”
“那就怪了,既有如此懸殊的差距,何以去翰林院與順天府衙的兩方,同時抵達?”
胡宗憲匆匆去翰林院通知海玥,然后海玥第一時間趕到國子監,正好與順天府衙的人員對了個正著。
目睹兇案爆發的監生不止兩人,確實可能去府衙報官,可這一來一回的時間,還要考慮到劉淑相調集差役的速度,不可能比起海玥孤身前來要快,按理說絕無可能同時抵達。
偏偏雙方就是前后腳到的國子監。
其中蹊蹺,不言自明。
“這……”
劉淑相還真沒考慮過這些,現在一聽,也隱隱覺得不太對勁起來。
嚴嵩沒有給他繼續思考的時間,接著問道:“通風報信之人現在何處?”
劉淑相下意識地看向師爺,卻見這位心腹正被壓在地上,頭都抬不起來,更別提答話了,只能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來:“此案干系重大,本府自當徹查到底,若真有人膽敢謊報案情……”
“不必了!”
嚴嵩淡淡地搖了搖頭:“譚千戶,勞煩了!”
譚經默默旁聽,本就有些不耐,所幸得到了指示,頓時獰笑著道:“統統帶回北鎮撫司審問!”
聽到北鎮撫司之名,劉淑相身軀一顫,終于失色:“怎能如此?”
他久歷地方,輾轉數省,和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斗智斗勇,自忖斗爭經驗比起京師里面安坐六部的堂官老爺們,可要豐富太多。
所以在得知了首輔的獨子,于國子監內有殺人嫌疑之后,頓時拋開其他,火速趕至。
他要在旁人尚未反應過來之前,將案情定下!
同時也不懼與嚴嵩對峙。
當朝首輔為了兒子的事情,與順天府衙分辨,別說爭輸,即便是贏了,都不光彩。
相反身為順天府尹的自己,一旦抓住這次機遇,就能真正嶄露頭角,乃是仕途轉折的絕佳契機。
可現在……
大家都是文臣,你喊什么錦衣衛嘛!
眼見那群兇惡大漢,拖著自己的手下就要離開,劉淑相深吸一口氣,擋在門前,官袍大袖拂動:“我大明的三法司難道還審不得一樁兇殺案么?今日若開此先例,他日越權辦案成風,嚴閣老將置祖宗法度于何地?還望三思!”
“老臣驟聞犬子蒙冤,五內俱焚,六神無主!”
面對這份垂死掙扎,嚴嵩根本不接話茬,顫巍巍朝紫禁城方向深揖到底,老淚縱橫:“幸蒙陛下天恩,特遣錦衣衛還我兒清白,這才得以安心!”
譚經聞言心領神會,一個健步,就將劉淑相直接頂到一旁:“咱們是奉陛下旨意辦差,敢有阻撓者——以抗旨論處!”
“喏!”
數十錦衣衛齊聲暴喝,聲震屋瓦。
他們如虎狼般押著府衙差役魚貫而出,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所過之處,圍觀的監生紛紛避退,在人群中犁出一道空白。
海玥默默旁觀,也不禁贊嘆。
嚴嵩為官之道,最是高明——
事無巨細,必先請旨,從不擅專。
然則久而久之,他每道奏請總能如愿以償。
天子以為是乾綱獨斷,殊不知那朱批御筆之下,越來越偏向于嚴氏所求。
相比起來,自視甚高的劉淑相,根本連博弈的資格都沒有。
“可嘆天子腳下,首善之地,竟被賊人利用……”
只被嚴嵩臨行前拋下的最后一句話,弄得面色如土,嘭的一聲坐倒在地:“詆毀輔臣,該當何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