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河套?”
嚴嵩接過奏疏,看了一段,就揚起了眉頭。
河套地區自古以來是戰略要地,三面環黃河,地勢平坦,水草豐美,但凡草原部落的騎兵能以此為基地的,都可迅速南下侵擾陜西、山西。
如今大明的京師又在北方,更可以直接威脅京師。
而明軍若能控制河套,則可依托陰山、賀蘭山構筑防線,使蒙古騎兵難以突破,大幅降低北方邊防的壓力。
當然,河套原本就該在大明的統治范圍內,但很可惜,在朱祁鎮發動奪門之變,重新當上皇帝時,韃靼部三大首領毛里孩、阿羅出、孛羅忽也于這一時期爭相進入河套平原,侵奪了其控制權。
等到憲宗繼位,希望將河套平原從蒙古人手中奪了回來,發動“剿套”行動,可惜雷聲大雨點小,軍隊腐敗墮落的問題愈發凸顯,對蒙古人屢屢侵邊的舉動根本無能為力。
再到武宗繼位,御駕親征和小王子達延汗(存疑)干了一仗,即著名的應州之戰,那場戰役的勝負暫且不提,但也并沒有遏制蒙古部落對于河套的侵蝕。
等到了如今的嘉靖年間,河套地區的控制權,就已經名存實亡了。
這才有了后來總督三邊的侍郎曾銑,請求收復河套地區的前提條件。
而那也成了夏言和曾銑的死局。
痛下殺手的,正是嚴嵩。
當然現在的夏言,已經不被嚴嵩放在眼中,曾銑更未出頭,海玥卻已經提出了這個概念。
“收……”
嚴嵩十分敏銳,重點不在河套上,反倒揣摩這個收字。
一個本該是大明版圖的關鍵戰略要地,卻要用“收”的字眼,傳揚出去,責任在誰?
英宗?孝宗?武宗?
一個都脫不開干系。
罪魁禍首其實是去瓦剌留學的英宗,但相比起來,離得更近的孝宗和武宗,似乎擔責更大。
所以現在嘉靖朝如果能收回河套,驅趕走上面盤踞的韃子,更像是解決前兩任留下的禍端。
嚴嵩清楚,或許是因為曾經被按著頭,險些認了孝宗為生父,當今陛下對于孝宗完全沒有好感。
同樣對傳皇位給自己的武宗,也不會有感激,嘉靖新政最初的口號,就是撥亂反正,一改武宗朝的弊端。
收河套。
且不說其戰略價值,但從情感方面來看,天子一定是會大感興趣的。
然而嚴嵩稍作沉吟,眉頭微皺,指節在案幾上輕輕叩擊數下,緩緩地道:“交趾新附,瘡痍未復,若再興兵戈,只怕國庫空虛,百姓疲敝啊!”
海玥很欣慰,能從眼前這位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現在的嚴嵩,是一位有底線的首輔。
如果是歷史上十年后的嚴嵩,一旦意識到某個行動能夠討好嘉靖,穩固自己的地位,是絕對不會考慮對國家對百姓的危害的。
不過海玥并未解釋。
“唔……”
嚴嵩再往后看,緊接著也明白了,自己的顧慮,海玥顯然已經考慮在其中。
因為對收復河套,不僅僅是提出一個口號,還定下了《復套方略》。
其中有八條,具體是——
定朝謨、立綱紀、練兵卒、備糧餉、明賞罰、造器械、固邊防、招降用間。
嚴嵩看完具體的方略,眉間卻又浮起幾分疑惑:“既有此等周詳之策,當先呈備戰方略,何必貿然提出收復河套呢?”
在剛剛打完安南的關頭,一旦提出收河套,肯定會引來許多臣子的反對,完全可以先做好備戰策略,再徐徐圖之,如此方能順理成章。
“閣老明鑒,實不相瞞——”
海玥這次解釋了,且是很直接的原因:“下官以為,陛下對武功的興趣,遠在文治之上!”
嚴嵩瞬間醒悟,目光大動,心里更是贊嘆:‘此子當真深諳圣心!’
同樣是變革,新的階段,也該有新的執政方向。
大方向上,莫過于文治武功。
二者相濟為用,缺一不可。
若要真的比較,文治是社稷之本,養萬年之基,實則更為重要。
但缺陷在于,很難在短時間內,有著清晰的體現。
尤其是王朝中期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治理得再好,想要真正做到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都不現實。
充其量,就是地方叛亂少一些,百姓的壓力不會那么大。
而武功的體現,便很直接了。
瞧瞧安南之戰,趁著莫氏內亂,明軍一舉收復交趾,將來能不能使之徹底成為中國的版圖,還不好說,但這份功勛,已然讓嘉靖名正言順地祭祖,送親父入了太廟。
這就是武功帶來的威懾與榮耀。
所以海玥的切入點,必須是更讓天子感興趣,成果也愈發明顯的收河套。
但實際上執行起來,《復套方略》又是文治的范疇,甚至可以配合上初定的《考成法》。
嚴嵩馬上明白其中的玄機,也是對眼前之人刮目相看。
海玥當年一文不名,僅僅是國子監內的一個普通監生,就能得天子賜予表字,后得榜眼功名,在翰林院內深造養望,隨陛下南巡立功,始終簡在帝心,絕非是僥幸。
這是一位揣摩圣心的奇才!
“還望海翰林以國事為重,盡吐胸中韜略!”
由此嚴嵩的態度也鄭重起來。
不再將之視作晚輩,也不僅僅是空頭許諾的畫餅,開始仔細請教。
“不敢!些許愚見,還望閣老指點!”
海玥避席還禮,表明了晚輩的謙遜態度后,這才開始細細講述。
現階段,他也愿意為這位出謀劃策。
嚴嵩的性情和張璁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張璁是鐵血改革派,再加上嘉靖初繼位,需要勵精圖治來穩固自己的皇權,君臣一拍即合,開啟新政,屢經挫折,也不退縮。
嚴嵩卻沒有那么堅定的信念,他現在愿意接過新政的擔子,是因為這樣才能當首輔,因果關系一顛倒,自然遠不如前者堅定。
張璁受到群臣反對,士林污蔑,從不想著后退,更不會放棄新政。
輪到嚴嵩,肯定就會退縮,甚至琢磨著,能否拉著嘉靖一起放棄新政了。
所以開弓第一箭必須射得遠,還得射得高。
由此。
海玥圍繞著收河套的戰略,制定了一個長達五年的新政規劃。
嚴嵩不斷詢問細節,同時自己也予以補充。
這一談就是數個時辰。
待得外面天色完全漆黑,前來詢問晚宴的仆人出現了三回,雙方才意猶未盡地停下。
嚴嵩視線看向奏章。
安南戰爭爆發之后,海玥曾經上過一部《定邊九策》,系統性地闡述了對安南的戰略優劣,由此發出了自己在朝堂上的第一道聲音。
很快就受到了大量的反對,當時由于國庫空虛,支持速勝的大禮議一派,對此嚴加批駁。
于是,身為次輔的嚴嵩很快公然支持《定邊九策》,后來獲得了巨大的政治威望。
現在海玥再度給出奏疏。
然而身為首輔的嚴嵩,不可能再支持一個翰林的提議。
這份提議,只能出自他手。
海玥也不含糊:“閣老教誨如醍醐灌頂,此議確欠周全,更不適合由下官上奏……”
說罷,伸手就將奏疏收回。
“明威切莫妄自菲薄……”
嚴嵩凝眉阻止,提議道:“此等良策,不如聯名上奏!”
海玥微笑:“翰林清貴之地,正可韜光養晦,聯名上奏太過招搖,小侄豈能辜負了伯父的教導?”
“也罷!”
嚴嵩頓時不再客氣,目光灼灼地笑道:“這份心意,老夫定當讓它物盡其用!”
“收河套之議……”
乾清宮內,朱厚熜獨坐御案前,指尖劃過嚴嵩的奏疏,眉梢漸展。
他很清楚,嚴嵩接替張璁后,勢必不愿意蕭規曹隨,要提出自己的政治抱負。
但此時所陳的方略,還是令朱厚熜頗為驚喜。
步步為營,既不動搖邊軍根本,又能徐徐圖之,正合其意。
天子唇角微揚,指節在案上輕輕一叩,似已預見胡虜潰退之景。
復交趾,收河套,來日再北上清掃韃虜。
自己這位大明的中興之主,在史書上又該得到何等贊譽?
恰在此時,黃錦悄步近前,低聲道:“陛下,科道諸臣對嚴閣老此議頗有微詞,彈章已遞至通政司了。”
“哦?群情洶洶,又是這般熱鬧!”
朱厚熜聞言,眼底掠過一絲玩味:“將奏疏遞過來吧!”
不多時,奏疏送入殿內。
“用兵安南,國庫早已空虛,百姓賦稅沉重,若再啟邊釁,豈非竭澤而漁,令天下民力枯竭?”
“不思休養生息,反鼓動圣意用兵,以萬民之血,染一己之功名……”
“外托軍事之名,內行專擅之實,國將不國矣!”
群臣的奏疏一本罵的比一本難聽。
朱厚熜面無表情地看著,心情卻很愉悅。
海玥也不會什么都跟嚴嵩說。
比如嚴嵩擔心的群臣反對,確實發生了。
但在這位初登首輔之位時,不見得是壞事。
因為朱厚熜的危機感大大降低了。
嚴嵩的士林聲譽,比起張璁好了太多。
在未登臨首輔之位前,又有了一群班底,能夠與首輔分庭抗禮。
如今張璁致仕,此人一旦得群臣擁戴,可真要尾大不掉了。
但現在,嚴嵩愿意做刀。
一把鋒利的刀。
既能斬開邊患,驅逐韃虜,又能替天子擋下,來自朝堂的明槍暗箭。
朱厚熜心滿意足地合上最后一封奏疏:
“首輔之位,正該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