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
集賢門外。
嚴世蕃負手而立,看著學子進進出出,頗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昔日他和海玥、海瑞、林大欽、蘇志皋一起進學。
如今那幾位,要么入了翰林院,要么外放地方,為百姓的父母官。
自己卻依舊回到了國子監。
他的年紀其實不大,國子監內多有一待就是十幾年,反復應試的舉子。
可現在父親都是當朝首輔了,正要自己入仕相助,豈能在此蹉跎?
“嚴東樓啊嚴東樓……”
“你絕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玩物喪志了!”
“這一屆科舉,定要高中!”
嚴世蕃握了握拳頭。
大踏步地走了進去。
第一件事,自然是尋找海玥給他舉薦的助學幫手。
“嚴公子!”
“哎呀!東樓兄回來了!”
一路上,看到這位出現,一眾監生都沸騰了,不少人舔著臉往前湊。
這可是首輔之子啊!
若是能入了其眼,來日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也有人避之不及。
這是曾經有過節的。
都知道這小子心眼小,沒想到如今這般輝煌,可不能被其看到……
嚴世蕃卻將那些人看得清楚,他的小本本還隨身帶著,但心態又有所不同。
國子監雖然比不上翰林院,卻也是儲備人才的地方,至今一心堂還保留著。
他此番回來,依父親和海玥的意思,都是讓他招攬人手,將此前的傳統貫徹下去。
嚴世蕃做這件事還是輕車熟路的,且樂于為之。
所以對待這群同窗,無論是誰,都是溫言相向,令其如沐春風。
監生們激動了。
父親不是首輔時,嚴公子就這般平易近人。
父親當了首輔,嚴公子居然還這般平易近人。
實在太難得了!
嚴世蕃安撫了眾監生,這才開始詢問那位的下落。
“胡宗憲?胡汝貞?”
“是有此人,剛從南直隸過來入院的。”
“我看到王祭酒相招,東樓兄可去后院尋他。”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道,竟是都認得這位。
嚴世蕃有些詫異。
胡宗憲應該是這一屆才以貢生入學的地方菁英吧,居然如此快地融入了國子監?
而且聽著意思,國子監祭酒王激都挺賞識?
“也對!”
“若非如此,明威也不會舉薦給我了!”
這般一想,又釋然了。
尋人!
到了后院,嚴世蕃來到祭酒所在的院子,遠遠就見一位青衫學子抱書走了出來。
此人年齡與他相仿,眉目疏朗,相貌清秀,一雙眼睛生得尤為好看,如寒潭映月,沉靜中透著銳利。
嚴世蕃快步走了過去,微笑行禮:“可是胡汝貞,在下嚴世蕃……”
“啊!”
青衫學子聞言,趕忙后退半步,鄭重作揖:“竟是嚴先生當面,學生胡宗憲,新補的監生!”
語氣中儼然有禮敬老師的尊敬,直起身時,袖口露出半截磨破的襯里,顯得樸素而自然:“早聞先生精通《春秋》義理,不知可否請教?”
“誒!誒!”
嚴世蕃擺了擺手,好感頓生:“什么先生學生的,切莫這般稱呼,喚我一聲東樓便是!”
“見過東樓兄!”
胡宗憲改口,但眉宇間的敬意不變。
他的成績并不理想。
在當地鄉試真要排名,基本都百名開外了。
結果居然被國子監選中,成了貢生,入京學習。
說實話,收到消息時,胡宗憲都有些暈乎乎的,但這等好事自是沒有猶豫的道理,第一時間入京。
經過初步的適應后,他就憑借著過人的交際能力,在國子監站穩腳跟,如今再見到首輔之子,自然熱情而不失自然地結交上來。
嚴世蕃喜歡與這種知情識趣的人來往,一路上說說笑笑,朝著一心堂走去。
這里是一心會的興起之地,天子的御筆“心猿歸正”還在堂上掛著呢,自然不會舍棄。
而剛到了庭院前,嚴世蕃就發現,里面正有一位學子執帚,清掃落葉。
背影略顯清瘦,脊背卻挺得筆直,仿佛一根不肯彎折的青竹。
再轉過身來時,就見濃眉大眼,下頜緊繃,透著一股執拗的勁兒。
“孟靜兄!”
胡宗憲率先招呼,旋即又給兩人互相介紹。
“在下趙貞吉,表字孟靜,見過嚴公子!”
趙貞吉的態度就很平淡的,甚至聽說這位是新任首輔嚴嵩之子,還有些敬而遠之的味道。
一個關鍵原因就是,相比起胡宗憲,趙貞吉的科舉水平要高得多。
六歲時就隨祖父于武功縣讀書,每日能讀一卷書,年幼時與其弟趙蒙吉自相師友,互進其學,十五歲時開始崇拜王陽明,學習了不少陽明心學的內容,二十一歲就中了四川鄉試第四,得到了當時致仕歸鄉的楊廷和的贊許。
而且歷史上,趙貞吉本來就是嘉靖十四年科舉的進士,并且還是初擬一甲第二名,即榜眼。
但嘉靖閱卷的時候,嫌其語直,將趙貞吉放到二甲第二名,結果公布之后,又有些后悔,在接下來的選拔里,首選其為庶吉士,送翰林院深造。
“難道說……”
“兩位都是明威安排給我助學的?”
“好好好!”
嚴世蕃自己學得怎樣暫且不提,但他跟在一心會的菁英里面混久了,眼光是一等一的厲害。
稍加接觸,就發現這兩位各有特長。
胡宗憲處世老道,八面玲瓏,趙貞吉稍顯傲氣,卻也是有真才學。
嚴世蕃馬上大手一揮,安排兩人和他同住一齋舍,成為舍友,共同沖刺本屆科舉。
“東樓兄才高志遠,不倚父蔭而自奮于科場,實乃士林之楷模!”
胡宗憲自是十分之愿意,連連稱頌:“他日登科及第,必以卓絕之才,明達之識,匡扶社稷,裨益天下蒼生!”
趙貞吉聽了這位的志向,同樣欽佩:“嚴兄不恃父勢,反以科舉正道立身,此等氣魄,確是大丈夫為之!”
“哈哈!”
嚴世蕃笑容滿面:“兩位過譽了,當一同努力,他日若得金榜題名,亦當與諸位同心戮力,上報君恩,下安黎庶,方不負凌云之志,濟世之心啊!”
“這小子總算能踏踏實實進學了。”
收到消息后的嚴嵩老懷大慰,對著面前的海玥道:“多虧有明威的安排啊!”
海玥笑道:“以東樓的聰慧,當以科場揚名,以功業顯親,伯父靜候這一日的到來便是。”
“唉!他就是不踏實啊……”
嚴嵩從來不在兒子面前,夸贊別人的好,免得引發嫉妒,但此時最欣慰的,卻是這位對待自家兒子純粹的友誼。
說實話,能有這樣的摯友,但凡嚴世蕃爭點氣,少往皮條胡同跑幾回,如今也是正兒八經進士出身的官員了。
希望這回能爭口氣吧!
想到這里,嚴嵩輕撫長須,覺得是投桃報李的時候了:“明威在翰林院編修任上已近三載,不知對下一步有何打算?”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透著首輔特有的霸氣。
海玥的回答卻很果斷:“翰林院乃儲才之地,若能繼續在此研習經史,實乃下官之幸。”
嚴嵩眉頭一揚:“你想繼續在翰林院深造?”
“是!”
海玥知道對方的詫異。
翰林雖清貴,卻無實權。
但他還真不想現在離開翰林院。
三年編修任滿后,就準備按部就班地升任編撰,繼續熬資歷。
講白了,就是走張居正的路線。
海玥反對明朝的官員晉升之法,是因為那些翰林才子高高在上,不經歷地方實際政務,很難擁有腳踏實地的執政眼光。
人生閱歷都不完善,治理起國家來,難免紙上談兵。
但他本身就具備著后世高屋建瓴的理念,很清楚大明的積弊,階層的矛盾,種種的不公。
在這個統治危機愈發嚴重的關頭,想要給大明王朝續命,只有擊潰舊有的利益分配格局。
有了清晰的目標,再跑到地方去親身經歷一番民間疾苦,其實就沒有必要了。
況且與張居正不同的是。
海玥還早早培養了班底。
一心會的骨干成員,如今相當一部分被外放出京,在地方上歷練。
這群人是抱著崇高的理念外出的,也難免四處碰壁,甚至撞得頭破血流。
而這個關頭,就需要一個主心骨留在京師,關鍵時刻為他們作主出頭,徹底凝聚這股政治力量。
如果這個時候海玥自己也出去了,哪怕分配到一個實權位置,在資歷上頗有幫助,可一旦家被偷了,根基被損,反倒得不償失。
“好!”
對于這位的選擇,嚴嵩聞言雙目微闔,指節在案幾上輕輕叩擊兩下,方才緩緩道:“以你的才華,確不宜過早嶄露鋒芒,翰林清貴之地,正可韜光養晦……”
說到此處略作停頓,聲音雖輕卻字字千鈞:“老夫在朝中諸多事務,也需明威這般俊才參贊謀劃!”
這話說得已經很直接。
就差明著講,現在你輔佐我,未來我的首輔之位,給你接班。
畢竟兩人的年齡相差太大。
也幸好相差太大。
嚴嵩自忖,張璁執政十載,自己再是能耐,首輔之位能當十多年也是了不得了。
等退下后,這位的羽翼也差不多豐滿。
可以作為未來的接班人選。
之一。
最佳的人選,當然是兒子嚴世蕃,舉賢不避親,舉不賢更不避親。
可要考慮到對方擔當不起重任的情況,那么由這位繼任,也是極好的選擇。
海玥聞言卻是正襟危坐,鄭重地取出一份奏疏來:“下官于新政確有思慮,尚不成熟,特撰此疏,以呈嚴閣老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