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京郊,殘雪未消。
官道兩側的枯草間猶見霜痕。
偶有寒風掠過,卷起細碎的冰晶,在晨光中閃著微芒。
張璁的馬車,停在長亭外。
他的兒子帶著老仆,正忙著將箱籠捆扎妥當,這位致仕的首輔大人則褪去官袍,只著一件半舊的靛青直裰,猶如一介寒儒。
這絕不作假,張璁即便擔任首輔,權傾朝野之際,也一再告誡家鄉族人,不要因他在朝做高官,便倚勢凌人,干不法事。
由此,居朝十載,不進一內臣,不容一私謁,不濫蔭一子侄。
以致于后來過世不久,家中竟一貧如洗,還需旁人來接濟。
這一點別說歷史上的嚴嵩和徐階,就是原本的繼任者夏言,都萬萬達不到。
此時此刻,這個品性無可挑剔,卻因在位期間得罪了太多的官僚,以致于士林風評很差的首輔,負手而立,望著遠處朦朧的西山輪廓,呼出的白氣在須眉間凝結成細小的霜花。
他在等人。
果不其然,馬蹄聲至。
一輛馬車踏雪而來。
到了近前,海玥和嚴世蕃將嚴嵩攙扶著走下。
這位新任首輔特意著了素色棉袍,腰間連尋常的玉帶也未系,剛剛下了馬車,就拱手長揖:“張公遠行,特來相送!”
張璁待得他走到面前,還輕輕哼了一聲:“二月倒春寒,嚴閣老何必親至?”
嚴嵩知道這位嘴上從來是不饒人的,也不介意,鄭重地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雙手奉上:“寒舍自釀的姜糖,最宜路上御寒,張公此去浙江路遠,聊表寸心!”
紙包揭開,辛辣的姜香,混著蜂蜜的甜味溢出。
張璁怔了怔,捻起一塊含在口中,頓覺一股暖流自喉間蔓延,連眼角的皺紋都舒展了幾分,感嘆道:“好味道啊!當日在值房中見你吃時,就覺得饞了,沒想到今日還能有這口福!”
吃人嘴短,他的語氣終于緩和下來,喃喃道:“當時罵你清流迂腐,是老夫偏頗了……”
嚴嵩懇切地道:“若非張公力排眾議,新政焉能推行?”
二人不約而同地頓了頓,又同時笑出聲來。
曾經劍拔弩張的政見之爭,此刻竟成了會心一笑的往事。
海玥和嚴世蕃作為小輩,則到了亭內,備下送行的薄酒。
嚴嵩走了過去,親自執壺,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在寒氣中騰起細霧:“這一杯,敬張公十載輔弼之功!”
張璁舉杯卻未飲,只是望著酒水,輕嘆道:“尚未功成!遠未功成啊!”
說罷看了海玥一眼,又對著嚴嵩道:“你的《考成法》很好,尤其是‘四格八法’的考績制度,當盡快推行天下!”
張璁的整頓吏治,沒有一個完全的名目,卻是未來張居正變法里《考成法》的雛形。
而在海玥的建議下,嚴嵩干脆將《考成法》歸納出來,甚至還吸收了后世清朝的一些經驗。
將官員分為“稱職、平常、不稱”三等,以“操守、才能、政績、資歷”四格定級,結合“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罷軟、不謹”八法定罪。
此法一出,最緊張的還不是貪官污吏,而是許多得過且過,占著位置根本不做事的擺爛者。
張璁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但先前清理了京官,一時間不好再對這些官員動手,現在《考成法》一出,著實贊嘆不已。
這也是他愿意舉薦嚴嵩任首輔的主要原因。
另一個原因,則是張璁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太久。
急流勇退,給嚴嵩讓位,還能為身邊的大禮議群臣,爭取一個好的待遇。
一朝天子一朝臣,首輔更迭也是如此。
原先他退下去了,霍韜等人也給靠邊站,現在嚴嵩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不會對那些心腹太過苛刻。
嚴嵩確實領會到了這層意思,此時也正色道:“張公所創法度,嵩必竭力護持,今蒙舉薦之恩,請受嚴某一拜!”
說罷,當真鄭重拜下,一揖到底。
張璁看著。
并未阻攔。
這一拜,拜的是薪火相傳之托。
這一拜,才是此番送別的真諦。
他終于能安心歸鄉了。
海玥和嚴世蕃站在不遠處,同樣目睹了這個難得的場面。
‘嘿!嘿嘿嘿!’
嚴世蕃嘴角上揚,總算受過專業訓練,把笑聲壓回了肚子里。
他父親,是首輔了啊!
這換在四年前,想也不敢想!
那個時候的嚴嵩,雖然成了禮部右侍郎,卻被排擠在權力的核心層外,為了巴結大禮議新貴,還讓他跟在桂萼之子桂載身后當跟班,哪里能料到,會有今日的風光?
‘薪火傳承……’
‘好!’
海玥面色平和,不像前者的嘴角那么難壓,但心里同樣高興。
即便是他這位后世人的到來,也無法改變嘉靖新政的失敗。
無論是度田清丈,還是一條鞭法,在現階段都是推行不下去的。
可他的到來,卻讓張璁的革新,不至于人亡政息,而是多了一位繼任者。
原本的繼承首輔夏言,由于政治路線的不同,是承襲不了張璁政策的。
與夏言愿意不愿意沒關系,就是繼承不了。
夏言這個人的品性,要超過無底線的嚴嵩許多,執政能力也算不錯,但此人的上位邏輯,和嚴嵩其實沒有差別,純粹是靠逢迎天子。
先是靠天地分祭出頭,后來又步步逢迎,見嘉靖修道就寫青詞祝頌,是為初代青詞宰相。
這樣的一個人,能當首輔,只需要皇權在握的天子認可就行。
但想要改革,推行新政,辦不到。
群臣不會服他,身邊無法聚攏一批改革干將。
嚴嵩還真不同。
于武宗朝就與宦官對抗,到了嘉靖朝,先是任國子監祭酒,桃李滿天下,后又說服陛下釋罪李福達一案獲罪者,再扛著張璁的壓力,一步步走到次輔之位。
夏言做不到的,如今的清流領袖嚴嵩,卻能為之。
‘真是想不到……’
‘如今為大明改革的,竟然會是嚴嵩!’
海玥在瓊山時,還是極為抗拒要成為嚴嵩的學生。
如今卻間接促成了嚴嵩當首輔,接替張璁的改革之心。
當真是世事難料。
而日色漸高,車夫終于輕聲催促。
新舊兩位首輔依依惜別,張璁臨上車前,再看了海玥一眼,目光中露出心滿意足之色,鉆入了車廂。
馬車碾過凍土吱呀遠去,天上又開始飄落雪花。
嚴嵩佇立,直到那青布車簾徹底消失在雪霧中。
“呼!”
別說海玥和嚴世蕃思緒萬千,他何嘗不覺得恍若夢中。
甚至陛下同意了張璁的乞骸骨,都沒有完全放心,直到此時親自送別,看著對方遠離京師,這才終于定下心來。
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看它在掌心化作水痕——恰如這朝堂更迭,終是舊雪化盡,新雪又生。
“走吧!”
嚴嵩五指徐徐握起,將雪花捏在手心,轉頭對著兩人道。
海玥微微點頭,上來扶他,一如往常。
嚴世蕃還在傻笑。
甚至笑容已經壓不住了。
“這小子……”
嚴嵩見狀,心頭的狂喜,頓時熄滅了不少。
現在當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兒子不爭氣。
倒也不是完全不爭氣,再怎么說,都是考中舉人了。
有鑒于此,嚴嵩順勢道:“科舉將至,你莫要在外閑逛了,在家好好備考吧!”
嚴世蕃的笑容瞬間消失。
時間過得很快。
如今已經是嘉靖十三年二月。
今年又是科舉之年。
秋天就是鄉試秋闈。
當然,嚴世蕃身為舉人,倒是毋須參加順天府的鄉試,可以直接去參加禮部會試,爭取金榜題名,考中進士。
但備考的時間是一致的,嚴嵩如今身為首輔,固然不指望嚴世蕃能成為楊慎一般的狀元郎,可考個三甲總行吧!
那樣他嚴家的權勢,才能順利延續,甚至他這位內閣首輔、清流領袖的政治遺產,都能被兒子繼承。
嚴世蕃也清楚這點。
想要繼承父親首輔的官場資源,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考取功名,那樣踏入仕途,青云直上,旁人也挑不出毛病來。
可這進士,實在難考啊!
尤其是這兩年,他多少有些懈怠了。
不說手不釋卷吧,基本也是沒有看書。
之前南巡的時候,難不成自己偷偷捧一卷書?
完全不可能嘛!
但讓嚴世蕃放棄,也有些不甘心。
如果只是一個監生出身,恩蔭為官倒罷了,都已經是舉人,再靠我的首輔父親出來任官,是不是太不值了些?
嚴嵩皺起眉頭,海玥則開口建議道:“可以讓東樓回國子監進學,一心會互助進學的傳統不能丟。”
這是實話。
國子監是一心會的根基,同樣也是人才的儲備地。
科舉互助的良好風氣,是要維持下去的。
“好!”
嚴嵩目光一動:“明威所言極是,你回國子監吧,好好跟同窗一起備考進學,明白了么?”
“孩兒遵命!”
嚴世蕃松了口氣,趕忙應下,尋了個空低聲道:“明威,國子監現在的那些后輩,你有沒有看重誰?”
他覺得這位選人特別有眼光,不然的話一心會的進士率也不會如此之高。
海玥微笑:“我確有舉薦,東樓可以與他一同備考。”
“誰?”
“一個從徽州府來的士子,名叫胡宗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