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云韶?”
嚴世蕃愣住,稍作回憶,這才想起此女曾是碧玉堂的花魁,蓮臺仙會上的女榜眼,桂載和趙晨還為之爭風吃醋。
國子監一案后,他和海玥循著線索找了過去,也是從此女的手中得到了趙七郎的字畫,從那些詩詞的字里行間里,察覺到趙七郎有種至親就在身邊,卻苦于無法相認的憤慨,由此推測出郭勛的侯夫人可能是其親娘。
當然那并非真相,后來又經歷了頗多周折,郭勛最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云韶也從良了,據說已經離開京師。
“你怎么會在這里?這里還是京師么?”
嚴世蕃想到這里,聲音里流露出更大的驚恐。
一雙柔荑撫摸到臉頰上,將眼罩揭下,一張艷若桃李的臉龐出現在面前:“嚴公子放心,這里還是京師,妾身那時想要離京,卻被賊子所擄,無奈之下只能虛與委蛇,沒想到竟能再見到公子!”
嚴世蕃聽到還是京師,心稍稍定了些,也顧不上欣賞美人如畫了,趕忙問道:“誰?是誰綁的我?”
云韶道:“‘萬通船行’的少東家梁經綸!”
“啊?”
嚴世蕃愣住:“這人是誰?”
云韶解釋道:“‘萬通船行’是漕運一霸,如今的老東家叫梁舟,暗里控制漕運沿線的碼頭、倉廩,凡經運河來往的船只,必抽兩成的‘水例錢’,否則貨物就難免意外沉船,最是兇惡!”
嚴世蕃原本都傻了,但聽到這里,頓時鄭重起來:“過往船只都要收水例錢?好個獅子大開口!他是趴在我大明朝的運河上吸血啊!”
大明的漕運是國家的命脈,自從永樂朝遷都北京之后,每年通過運河從南方運輸數百萬石漕糧,保障了京城宮廷、百官俸祿及對抗北方蒙古部落的軍需,除糧食外,漕運還運輸絲綢、瓷器、藥材等民間商品,成為南北經濟的紐帶。
既有如此的重要性,明廷自然安排了地方機構臨清衛,任命了官員總理漕運,工部與戶部也緊盯著這條命脈,再加上涉及船夫、纖夫、倉管、稅吏等龐大群體,所謂百萬漕工衣食所系,甭管是不是真有百萬級那般夸張,朝野內外早有了這個說法。
現在居然敢有一個民間的什么船行,問過路的行船索要兩成的水例錢,換成不懂世事的,肯定以為這是天方夜譚,但嚴世蕃卻清楚,倘若這是真的,如此可怕的收益,背后勢必有著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
他直接問道:“‘萬通船行’是不是與官員勾結?”
云韶道:“妾身聽梁經綸那惡賊說過,地方上的臨清衛,京師的三法司衙門,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他由此很痛恨公子與令尊,說你們毀了他家的生意,這些日子都在咒罵……”
嚴世蕃大致明白了,今次嚴嵩出手,清理的得最狠的正是三法司,如果那個什么梁經綸沒說謊,這次萬通船行確實遭到了重創。
漕運這塊太多人盯著了,后臺一倒,馬上就有各方勢力如餓狼撲食,可他仍然感到震驚:“就因為這件事,姓梁的敢在貢院里把我綁過來?這個人知不知道鹿鳴宴是什么場合,他是瘋了么?”
云韶低聲道:“梁經綸確實患病了,近來越來越癲狂,被他活生生打死的下人就有十幾個,沒人敢觸怒,更不敢勸說!妾身初見嚴公子被帶入內宅時也十分震驚,但也覺得,梁經綸能夠做得出這等事情來……”
“呵!”
嚴世蕃只覺得荒唐,自己被一個根本不認識的瘋子,在高中舉人的鹿鳴宴里活生生綁到了這里,但荒唐之余,又生出了希望:“云韶!好娘子!你把我救出去,什么事情我都依你!”
“嚴公子曾搭救妾身脫得苦海,妾身自然希望嚴公子一生平安……”
云韶凄聲道:“然妾身力弱,外面全是梁府的家丁護院,那些人可不管朝廷律法,都是手里沾血的亡命徒,我倆若是貿然逃跑,會被活生生打死的!”
嚴世蕃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那你能出去送信么?去嚴府,告訴我爹娘!去國子監,告訴海玥!海玥你也見過的!讓他們帶著官兵來救我……來救我們!”
云韶搖了搖頭:“妾身也是被綁來的,根本離不開這里,沒辦法出去啊!”
嚴世蕃不信了:“你既然被看得這么緊,又是怎么來這里的?”
云韶解釋道:“梁經綸方才開始發病,內宅其他人都顧著那,妾身才敢偷偷來見公子,但家丁和護院依舊會守在外面,即便離開了這間屋子,我們也逃不出去的!”
“那怎么辦?那怎么辦啊?”
嚴世蕃慌了:“梁經綸的病會發作多久,他是不是好了后,就要來殺我了?”
云韶道:“梁經綸發病后會精疲力竭,至少今天晚上,他是絕對不會過來了,但也只能撐過今天晚上,他的病一次比一次嚴重,脾氣一日比一日暴虐,如果明天……不好!”
她話到一半,猛然回頭望向外面,嚴世蕃隨之看了過去,就見外面似乎有燈籠的光點在晃動。
云韶急急地道:“那是我婢女的示意,她也是被擄來的,我倆相依為命,可惜都逃不出……嚴公子,妾身要走了,你一定要當心!”
她邊說邊將嚴世蕃的眼睛重新罩起,在其耳邊留下最后一句話:“請公子放心,妾身一定想方設法護你周全,便是賠上了這條命,也得試一試!”
“誒!誒!你……你別走!”
嚴世蕃下意識地想要呼喚,但很快就牢牢地閉上了嘴。
因為云韶匆匆離去后,很快又有腳步聲傳來。
待得屋門被狠狠拽開,這次進來的可就不是溫香暖玉的花魁娘子了,而是幾個帶著酒氣的大漢,到了面前,彎腰拍打著他的臉頰:“誒!還活著不?”
嚴世蕃已經清楚,這幾個恐怕就是梁經綸麾下的護院家丁,手上沾血的亡命徒,為了不暴露云韶的通風報信,明知故問地道:“你們……你們是誰?”
“啪!!”
來者一個大嘴巴子就甩了過來:“俺們是你爺爺!”
嚴世蕃一個歪頭,狠狠地摔倒在地,面容扭曲,險些咬碎了后槽牙。
他從小到大,只被郭勛這么打過!
但郭勛是何許人也,勛貴第一人,囂張跋扈到百官都無可奈何,事后他也狠狠給了對方報應!
結果萬萬沒想到,如今高中舉人,居然還被一群低賤的護院家丁如此凌辱。
‘我要你們死!我一定要你們不得好死啊!!’
心里發著狠,嚴世蕃知道不回應也不行,只能顫聲道:“幾位好漢,我是舉人,我是今科鄉試的舉人嚴世蕃,我沒有得罪你們啊!你們要什么,我能給的,盡管說!”
動手的大漢呸了一聲:“什么舉人老爺,就是個假的,別以為俺們不知道,你就是通過你家老子的官位,給你弄上了榜!俺最恨這些不公的狗官了,俺不要別的,就要你死!”
嚴世蕃趕忙辯解:“我在國子監內進學刻苦,寒窗苦讀,是憑借真才實學考上的!那些舞弊之說都是有人為了對付我父親的污蔑了!啊!”
正說著,又被狠狠地揣了兩腳,嚴世蕃連連慘叫,就感到一個臭烘烘的手掌靠了過來:“來!幫你把布扯下來,讓你這位舉人老爺看清楚哥幾個的長相,來日報官,也好指認咱們!”
“不!不!不要!”
嚴世蕃大驚失色,連連躲閃對方的手掌:“我……我沒看見你們的模樣!別殺我,沒道理!”
“哈哈哈哈!連看都不敢看!真是慫貨!”
幾個大漢逞夠了威風,又各自踹了幾腳,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嚴世蕃聽著屋門被狠狠關上,嘻嘻哈哈的交談聲遠去,這才齜牙咧嘴地重新坐起,暗暗佩服自己的急智:‘我剛才演得真像,總算降低了這群亡命徒的防備!哼!區區一個后臺倒了的商賈,竟然敢綁架我,簡直是活膩了!我倒要看看你們從上到下,一個個怎么死!’
這話確實沒錯,但嚴世蕃清楚,自己如果死在了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梁家內宅里面,那對方看似膽大包天的行徑,其實也不會遭至任何禍端。
因為朝廷不可能大肆搜捕他的下落,鬧得人盡皆知,反倒是會為了科舉的臉面,草草了之。
尤其是那個陰損的謠言傳出,正好有了臺階可下,指不定就有人開始傳,自己是聽說了舞弊的事情暴露了,羞愧之下自行離開鹿鳴宴,找個無人之地自我了斷了……
‘我一定要逃出去!絕不能背負著這等罵名白死!’
嚴世蕃深深呼吸,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模仿海玥平日里在面臨困局之時,如何利用有限的條件,創造逃出生天的機會。
半個時辰后,他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淚流滿面:
‘爹娘救我!明威救我!云韶……云韶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