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刑部衙門的大門敞開,一股冷颼颼的風撲了進來,幾個身著青袍的低階官員走進大院,腳步比往日輕了許多,院中也靜得出奇,連平日里高聲吆喝的差人都壓低了嗓門,只敢用眼神交流。
唯獨一位年輕主事并不畏懼:“姚侍郎昨夜被帶走了……”
“噓!”
他敢說,聽的人卻一陣哆嗦,急忙拽了他一把,眼神驚恐地掃向四周。
恰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廊下傳來,幾名官員立刻噤聲,低頭垂手站好,卻發現只是三四名書吏抱著一摞摞卷宗匆匆走過,同樣臉色發白,好似身后有惡鬼在追。
“那些都是姚侍郎經手的案子吧?”
等到書吏消失在視線里,當先一人才道:“沒想到會是嚴侍郎下手!呵!我刑部的侍郎,居然被吏部拿了,顏面何存吶!”
另一位年邁的員外郎突然喃喃自語,手指不停地捻著佛珠:“老夫當年給姚侍郎送過一方硯臺,這……會不會被牽連啊?”
沒人敢接他的話,甚至都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半步,仿佛這位已經是戴罪之身。
穿過二堂,往日喧鬧的各司房今日門可羅雀,幾個郎中躲在值房里,門縫緊閉,連燈都不敢點得太亮,偶爾有人進出,也是低著頭快步疾走,連招呼都不敢打。
依舊是那位最不怕事的年輕主事皺起眉頭:“這般不成啊!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刑部的職責重大,萬萬耽擱不起!”
“不必擔心,顏尚書要回來了!”
正想著呢,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他轉身一瞧,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趙文華?你還賴在京師不走么?”
趙文華有些尷尬,卻還是拱了拱手:“君弼兄多日未見,風采依舊啊!”
此人是他的同年,都是嘉靖八年的進士,姓郭名宗皋,字君弼,山東福山人士,本選為了庶吉士,不久前因諫言犯上,被罷為進士,授刑部主事一職。
郭宗皋同屬于頭鐵的那一類,甚至比同時期的徐階還頭鐵,歷史上嘉靖的長子生下來兩個月就早夭,大同又發生兵變,這位就上書勸嘉靖要惇崇寬厚,察納忠言,勿專以嚴明為治,嘉靖大怒,將其打入詔獄,杖刑四十后釋放。
以郭宗皋的脾氣,對于趙文華這種品性的同年當然是萬分看不慣,方才直呼其名,就是一種羞辱。
見趙文華沒有發怒,郭宗皋更加不屑,瞥了同行的海玥和嚴世蕃一眼,直接轉身離去。
趙文華自己遭了羞辱,和顏悅色,眼見海玥受到冷遇,頓時露出忿忿之色:“太失禮了!他怎么能對會首這般態度!”
嚴世蕃嗤了一聲:“還不是被你拖累的?趙元質,你賣了那么多酒,人緣也不成嘛!”
海玥不以為意:“走吧!去司房!”
之前他們來的都是監獄牢房,專門審問郝氏,整理卷宗,現在的刑部司房,則存放著來自于天下各州縣的卷宗,里面的胥吏自然不少。
趙文華之前就在這里辦公,一路引著兩人走入堂內,對著一位小吏招招手:“潘子,過來!”
不是誰都有郭宗皋的膽量和底氣的,小吏明顯想要避讓,卻沒躲過去,只能小心翼翼地上前招呼:“趙主事……”
趙文華直接道:“周老病故后,他的替役者是哪一位?讓此人來見我!”
一路上,他也介紹了,那個老吏叫周世安,據說弘治年間就在刑部任職,勤勤懇懇地干了三十多年,精通《大明律》條文,擅長從案牘中找出矛盾漏洞,再加上書法工整,所錄的案卷無一字涂改,因此每每被上官夸贊老成持重,還給了一個鐵筆先生的外號,倒也不算名不見經傳。
一介小吏能得先生之稱,可謂極其難得了,趙文華也是聽說其名氣,初任刑部主事后,有意親近,尊稱其為周老,才有了后來發生的事情。
而今要仔細查一查這個人,趙文華認為不難,畢竟吏胥不比官員,是代代世襲的,老吏死了沒關系,還有其子孫接替其職位。
不料那位小吏潘子愣了愣,低聲道:“周老沒有替役者啊……”
趙文華怔住:“沒有替役?怎么可能?周老又沒有犯錯!”
《大明會典》規定,吏役缺員時優先從“原役親族”中選拔,也就是吏胥的職位,常由子侄或親屬繼任,稱“頂補”或“替役”,由此形成了家族壟斷。
當然,繼任者也需通過基礎考核,如識字、算數等,按理不得濫竽充數,但基本上不會嚴苛,多的是將就之輩,除非原吏胥因貪腐獲罪被革職,其親屬自然被禁止繼任。
老吏周世安一輩子勤勤懇懇,病逝后職位理應由他的子侄親屬繼承。
小吏解釋:“周老有兩子,長子重病在床,次子是個跛子,瘸得嚴重,當不了差,原本有一親屬,說是要從家鄉趕過來接班的,結果路上遭了匪,人被害了,他的職位就由別人頂補了,趙主事要小的去喚那人么?”
“不用不用!”
趙文華急了:“既然沒有替役,那他的兩個兒子呢?把家中住址予我,本官要去探望!”
小吏道:“搬走了啊!回老家了!俺們還去送別的呢!”
“啊?”
趙文華呆了。
海玥冷眼旁觀。
如果不揭曉“百花釀”的禍害,那個老吏周世安對于趙文華是有功勞的,結果人死后,趙文華卻絲毫不關心其后人的待遇問題,可見其天性涼薄。
當然現在的關鍵是,人沒了。
老吏死去,兒子回鄉,全家搬離了京師。
‘真有問題啊!’
趙文華之前下跪懇求,是被嚇住了,但漸漸的,也難免生出些疑慮。
海玥和嚴世蕃不會是想要過河拆橋,反悔收其入一心會的承諾,才故意夸大其詞吧,事實上他的百花釀根本與那個秘密結社無關!
可此時此刻,趙文華也覺得不對勁了。
一個混跡刑部近四十年的老吏,連個替役的繼承人都安排不好,直接丟了職位,全家就消失了?
或許有意外,比如想要進京接替的親屬中途遇害,但結合之前的調查,真就這么巧合?
“完了!”
旋即趙文華的臉就猛地慘白,身軀晃了晃,險些栽倒在地:“我真要進詔獄了?”
嚴世蕃嘿嘿冷笑,既有些快意,又有些遺憾,嘆了口氣:“真難抓啊!”
如今看來,這確實是一條有用的線索,可惜對方太過陰險,把線給提前斬斷了,撲了個空!
不然的話,相比起讓趙文華倒霉,嚴世蕃還是更希望立功的。
父親嚴嵩已經在陛下面前嶄露頭角,一心會再抓到秘密結社的端倪,那往后的朝堂上,還不是他們父子說了算?
哦,還要帶上明威 海玥卻不似這兩位心情大起大落,看向刑部小吏:“你認得周世安的家吧?”
小吏剛剛還說去送別的,總不好否認,低聲道:“認得。”
“帶我們過去,此事干系甚大,你當好了這份差,刑部的風波絕對波及不到你!”
海玥沒有承諾太多,對于一位吏胥來說,能安安穩穩度日,就是他們最渴望的。
果不其然,小吏臉色好看了些:“是!幾位官人請隨小的來!”
周世安家住城南宣北坊,居所為一進小院。
去年年初出售,如今已住了另一戶人家,待得一行人抵達,小吏上前敲了敲門,卻沒有人應,海玥三人也就在門外打量,同時聽對方描述。
“里面的正房是四間灰瓦屋,東間為書房,周老放了不少刑部舊檔與私抄注本,西間是周老主臥,設佛龕,他信佛,供著地藏菩薩,另外兩間就是兩子所住。”
“廂房的南廂,住一名老仆,照顧病重的長子,北廂為灶屋,檐下掛著肉腸,周老心善,常常接濟鄰里呢!”
聽到這里,嚴世蕃皺起眉頭:“如此說來,此人廣結良緣?”
趙文華也澀聲道:“如果此人是秘密結社的一員,肯定會有其他人與之暗中往來,那懷疑的目標是不是太多了?”
海玥稍作沉吟,提供了一個思路:“現在我們采用錦衣衛查案的路線,如果錦衣衛發現了周世安的蹊蹺,順著這條線索調查下去,會怎么做?”
嚴世蕃道:“既然鄰里受過周世安的恩惠,那么這群人錦衣衛肯定是要帶回去審問的!”
趙文華道:“既然周世安信佛,還設佛龕,那他常去的廟宇,或許也要被搜查?”
嚴世蕃接著補充道:“這家買了周世安宅子的,肯定也會倒霉!”
“這些錯誤選項基本就可以排除了……”
海玥又環視周遭:“此地身處鬧市,往來頻繁,周世安如果有聯絡者,當要防備人多眼雜!那么存在不存在一類人,即便與周世安有著固定的接觸,錦衣衛也不會將其拿入牢獄中審問呢?”
嚴世蕃和趙文華面面相覷:“有這樣的人么?”
小吏聽著幾個人的交談,臉色已是變了,眼珠子轉了又轉,不敢吱聲。
他不說話,海玥卻看了過去:“潘子,你來說!”
小吏無奈,唯有小心翼翼地道:“三位官人,可是在找緝事差役?”
嚴世蕃奇道:“緝事差役?”
小吏道:“負責巡查街巷、訪查民情的差役,京師每塊街坊都有一位……”
趙文華不解:“那錦衣衛為何不抓人?”
“因為那就是錦衣衛自己的人啊,五城兵馬司的緝事差役不頂用了,近些年都是錦衣衛派人探訪的……”
說到這里,小吏縮了縮脖子,干笑道:“小的也是聽旁人說的!不作數!不作數!”
海玥斷然道:“去查一查,在周世安活著的時候,這幾年走訪這里的緝事差役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