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神情恍惚地走出了朝房。
不得不承認,方才看著聲色俱厲的首輔張璁,他雖然據理力爭,擲地有聲,但內心深處,也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抹恐懼。
恐懼自己從高高在上的翰林院編修,一下子淪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小官。
天與地的落差。
知行合一,何其艱難。
亦或許,這種恐懼也體現出了心,是不是該重新審視自己的行為,是不是符合真心?
不過緊接著的發展,卻堪稱峰回路轉。
徐階清晰地看到,內侍走入了朝房,對著張璁低聲說幾句話。
上一刻還聲色俱厲的首輔,稍作沉默后,下一息就平息了怒火,再表面地訓了自己幾句話后,將他放出了朝房。
這怎么可能?
當然有可能。
能讓實權在握的內閣首輔如此聽話的,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自己終于得入陛下的法眼了?
畢竟是欽點的探花郎……
還以為這么多年過去,陛下早已將他忘得差不多了,沒想到還是青睞有加的!
可心頭火熱之后,終究是少年神童,探花郎出身的徐階,又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如果陛下贊同他的諫言,那就不該是讓內侍傳幾句話,而是應該將他招入乾清宮,御前奏對,君臣議政了。
但并沒有。
方才的行徑,更像是僅僅讓張璁高抬貴手,放他一馬而已。
“陛下是明君啊,不因言獲罪!”
即便如此,徐階依舊感到振奮,覺得自己的剛正不阿得到了回報。
哪怕陛下最后不采納自己的意見,只要有這份胸襟在,天下定能翕然稱治!
這個想法,在見到趙時春、海玥、嚴世蕃三人時,也第一時間向他們道出。
趙時春又驚又喜,連連贊同,嚴世蕃更是高聲贊嘆著圣君在世,實則心頭詫異。
當今陛下不因言獲罪?
這話說的,左順門那些被打死的官員,在天之靈都不會安歇啊!
可從徐階的結果來看,這話似乎又沒錯,若無陛下特意寬赦,他早被張璁摁死了,如何能在直接得罪了內閣首輔的情況下,毫發無傷地回到翰林院?
唯獨海玥心中有了另一番猜測。
結合不久前陸炳的所言,似乎天子對于他的一心會關注度很高,如今特意放了徐階一馬,或許大有關聯!
答案很快揭曉。
兩天不到,海玥正在用功學習,嚴世蕃湊到身邊,那眉毛都快飛出去了:“明威明威,我剛剛聽到了一個消息,你萬萬想不到!”
海玥頭也不抬:“碧玉堂又有新花魁了?”
“跟你說正事呢!”
嚴世蕃喉嚨聳了聳,吞咽了一下口水,定了定神:“猜猜看,徐子升那一日被陛下寬赦,到底是何緣由?”
海玥目光一動,心里鄭重起來,表面則漫不經心地道:“自是因為陛下胸襟廣闊,有容人的雅量。”
“這……確實如此!”
嚴世蕃咧了咧嘴角,趕忙壓住,激動地道:“但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們一心會啊!”
“哦?”
海玥臉上露出意外,終于抬起頭來,擺出聆聽之色:“愿聞其詳。”
嚴世蕃搓了搓手,興奮得臉肉眼可見地發紅:“此言千真萬確,陛下竟也讀過西游,更是對此作贊不絕口,徐子升的境遇正是愛屋及烏,惠下之道啊!”
海玥沉默下去。
嚴世蕃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應,不禁大為奇怪,干脆把話說得再明白些:“明威,你知道不知道,這對于我們一心會,是一個怎樣的機會啊?”
眼前這位雖然得陛下賜字,但那是救駕太后的功勞,可一而不可再,況且也不是什么實質上的官職財物賞賜,可現在陛下喜愛西游,讓一位翰林院編修原本岌岌可危的仕途瞬間轉危為安,那意義又大不一樣了!
惠及的就不僅僅是海玥一人,還有整個一心會的成員,嚴世蕃此刻無比慶幸,海玥之前嚴格把關,本著寧缺毋濫的態度,一個新成員都沒收。
那個時候真要收了就虧死了,現在一個名額當真是價比萬金,甚至不是財富能夠衡量。
多少錢可以買一個簡在帝心的位置?
根本買不到啊!
“唉!”
海玥卻沒有半分喜意,已然百分百確定,朱厚熜是真的看上一心會了,雖然不知道對方的根本用意,但根據自身的處境,絕對不可得意忘形,長嘆一聲:“逢迎媚上,投其所好,取悅君王,有悖于文以載道的宗旨啊!”
“明威,你怎么把反對的話都給說了?”
嚴世蕃愣住。
他其實也有過類似的擔憂,但與簡在帝心的巨大誘惑相比,還是覺得不值一提。
大禮議新貴被罵成什么樣子了?妨礙他們一言九鼎,大權在握了么?
越是身居高位,反對厭惡之人越多啊,但怎能因此推辭高位?
可不待他醞釀好勸說的話語,海玥再度嘆息:“徐子升肯定不愿因此被陛下寬赦,這于他的清名有損,是我誤了朋友啊!”
嚴世蕃這才恍然,為這份友誼動容的同時,又趕忙道:“明威放心,我會向他解釋的,大家也都知道,你從來不是用西游牟利的人!”
“此心郁悵誰能論,唯有明月知我意!”
海玥輕嘆一聲,緩緩地道:“東樓,你說我要不還是將一心會解散了吧?”
乾清宮的燭臺上,十二支蠟燭已燃去大半。
朱厚熜斜倚在蟠龍榻上,手中的《西游記》再度翻到“四圣試禪心”一章,指尖輕輕一叩,眼中露出笑意。
這篇考驗寫得真好。
禪宗強調“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四圣試禪心正是對取經人本心是否澄明的拷問,同時隱隱還有些對佛門表面清規戒律,內里欲壑難填的反諷,令人大為贊嘆。
贊嘆之后,便是靈活運用。
如今他這一圣,就要試一心!
朱厚熜要看的,就是此事之后,汝心能持否?
若海玥不能持,要么之前的淡泊名利是裝的,要么就是之前確實淡泊,但在這種陡然而來的皇恩浩蕩,權力沖擊下,飛快地迷失了自我,開始大肆擴充班底,妄圖以后結黨營私,飛黃騰達。
一個人的心性,在大起大落之間,最能看得透徹。
而如果海玥真的邁出那一步,首先在士林里面,他就淪為以演義之作媚上邀寵之輩,其次在陸炳心里,之前的種種剛正也蕩然無存,一心會接下來聚集的,也多爭權奪利之輩。
但朱厚熜依舊會用他。
因為這個年輕監生的才能還在,不用豈不可惜?
只不過用完后的下場,就不必多言了!
如果海玥能經受得住這個考驗,那才是真正重用一心會的時候。
公主府一案后,錦衣衛查抄張氏兄弟的府邸,搜出甲胄袞服等物,已是定下了謀逆之罪,于宮中又將張氏那老物徹底打入冷宮,直接在無盡孤寂中等死,看似威風凜凜,可事實上真正的進展等同于無。
那個隱秘結社的調查,至今仍然沒有任何線索。
朱厚熜對此很惱火,但也不算多么意外。
那個秘密結社既然敢對抗皇權,那最直接的敵人,就是錦衣衛、東西廠這類直屬于天子的機構。
而對方既然能夠一直隱藏在暗處,其實就證明了,錦衣衛根本奈何這群人不得,恐怕早就被摸得個清楚。
甚至作最壞的打算,錦衣衛里面也有對方的人手在,敵暗我明,實在太過被動。
所以朱厚熜才要另外培養班底。
可他雖是九五之尊,一旦跳出皇權原有的框架,可用的忠誠人手也不多,也就是內侍和寥寥幾名老臣。
內侍活動范圍有限,老臣年歲已高,必須考慮他們去世后的情況。
這個時候海玥與他初創的一心會進入眼中,朱厚熜才會有了念頭。
如果將這個剛剛建立,首領極有才能,身家絕對清白的學社培養起來,于明面上可以作為朝堂的儲才,畢竟里面本來就有兩名翰林編修,于暗地里可以對抗秘密結社,當真是一舉兩得。
而海玥若真能一心一意為他這位天子盡忠,除掉那個巨大的禍患,一心會將來也能成為其執政的班底,正如桂萼、方獻夫、霍韜團結在張璁身邊一樣,等到其資歷威望足夠,朱厚熜不會吝嗇一個閣老之位,大不了在入閣前敲打一番便是。
有此安排,朱厚熜認為自己當真是仁德圣君,對待臣子著實是用心良苦,畢竟取經團隊才有資格經受四圣考驗,他如今同樣出手安排,豈非也是看重了這位臣子的未來?
‘希望你不要讓朕失望!’
重溫著西游,待得眼睛實在酸澀,朱厚熜閉目養神,耳中就聽得殿門輕輕開啟,那個心腹內侍走入殿內的聲音。
不急不緩,腳步沉穩。
罕見的,朱厚熜反倒有些急。
急于想聽一個答案。
內侍到了面前,依舊是跪伏在地,額頭緊貼著冰涼的金磚:“拜見陛下!”
朱厚熜睜開眼睛:“說!”
“他要解散一心會。”
“嗯?”
朱厚熜怔了怔,身體猛地一挺,臉色終于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