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隱社就關在里面?”
“是。”
“開門!”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后院柴房前,兩個府中護衛合力,解去屋門上一條條粗大的鎖鏈。
總共五條鎖鏈,用了足足半刻鐘的時間,才全部打開,護衛似乎也覺得太麻煩了,有些尷尬地道:“里面的人會變幻術呢!不這般,可關不住他們!”
‘真會法術,十條鎖鏈也派不上用場……’
黎玉英不置可否,打量了一下粗大的鎖鏈,發現確實結結實實,再加上柴房的窗戶也用木板牢牢封住,卻又感到奇怪:“今早關進來后,再無人進出?”
“沒人!絕對沒人!”
“那你們怎么送飯給里面的人?”
“送飯?不送啊……幾頓不吃,餓不死的!”
這般說著,當門一打開,一股污濁之氣撲面而來,嗅覺本就極為敏銳的黎玉英立刻掩住鼻子,就見里面幾個人已然拘謹地站了起來。
黎玉英仔細打量,與昨晚表演的幻術師一一對應。
班主紅娘子,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對于民間來說,這個年紀已屬老婦,但這位頗具富態相,皺紋不多,眉目溫和,神態沉穩,唯獨身材寬胖,頗為臃腫。
站在她身側的似乎是個回回人,高鼻深目,名字卻是漢人名字,叫做焦白,此時眼珠滴溜溜地轉動,顯得頗為不安。
另一側是瘦高男子陸藏舟,之前海玥和嚴世蕃觀看天橋表演時,第一個登臺的就是此人,身姿瀟灑,令觀眾印象深刻,此時臉色蒼白陰沉。
四位幻術師里面年齡最小的,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燕翎,身材小巧玲瓏,此時縮在紅娘子身后,眉宇間最是懼怕。
“我是安南芳蓮郡主黎氏,公主殿下至今仍然昏迷不醒,特來詢問經過。”
黎玉英稍作介紹,開始詢問:“昨晚公主殿下暈倒時,與諸位的表演有直接關聯,可有解釋?”
“見過郡主!”
紅娘子率先行禮,語氣里帶著無奈:“我等只是街頭賣藝的雜耍班子,有幸得公主殿下青睞,請到府內表演,實是榮幸之至,豈敢加害天子貴女?還望郡主明鑒!”
“你的談吐倒是不俗。”
黎玉英審視著這位戲班首領:“閣下之意,就是公主的意外,與你們毫無干系?”
紅娘子沉默了一下,緩緩地道:“我等絕無加害公主殿下之意。”
“這話模棱兩可,無加害之意,是否有加害之實?”
黎玉英聲音凌厲起來:“公主府此番請你們來,不僅僅是表演幻術,對么?”
紅娘子再度沉默,片刻后嘆了口氣:“郡主明鑒,我等此來確是表演幻術,只是公主殿下確提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要求,后來又頗多更改……”
黎玉英打斷:“比如提前上演的‘鵲橋會’?公主準備借這座‘鵲橋’,與何人相會?”
此言一出,紅娘子的臉色都變了,其他三人更是哆嗦起來。
這是能問的么?
‘看來真不是駙馬!’
黎玉英通過這個反應,已經確定了答案,話鋒一轉:“所以公主最初的昏迷,是有意為之?”
紅娘子低聲道:“是。”
“夜間再蘇醒,以夢游之名行事?”
“是。”
“與何人相會?”
“是一位叫高中元的書生,駙馬在東院宴請了此人,公主想要借機見一見,只是一見,并無其他,卻擔心府中惡仆閑言細語,才出此下策……”
“她看到高中元了?”
“小徒陪伴公主見到了。”
問到這里,黎玉英看向紅娘子身后的少女燕翎:“你昨晚陪著公主的?”
“是……”
燕翎怯生生地道:“小女子會些輕身術,帶著殿下去了東院,見到了那位高書生!”
黎玉英問到這里,也稍稍緊張起來:“兩人說了什么話?”
燕翎道:“沒說話。”
黎玉英皺起眉頭:“此時此刻,公主身體為重,不可再有半分隱瞞,你明白么?”
燕翎急了:“我說的是真的,公主只是遠遠看著,起初似乎都認不出人了,認出后似乎大失所望,看了看,就回寢宮了。”
黎玉英道:“全程一言未發?”
燕翎道:“公主對我說了的,駙馬待她很好,應該好好過日子,不該行此出格之舉,今夜見了,也是了卻當年的念想,再無遺憾了。”
“原來如此!”
黎玉英松了一口氣,又轉向紅娘子:“皇家之事,你們為何敢參與進來?”
紅娘子輕嘆:“財帛動人心,公主府愿出重金。”
“多少?”
“早在入府之前,就付了百兩銀子,待得事成,再付五百兩。”
“一共六百兩,確實不少,聯系你們的人是誰?”
“蔡司正。”
“為何會找到你們?”
“我等初至京師,與各方牽連不多。”
“可愿簽供狀,將詳細過程寫下?”
“愿意。”
“拿紙筆來!再給他們送飯來!”
“多謝郡主!多謝郡主!”
柴房內的污濁氣息散去了些,飯菜送了進來,黎玉英看著四人狼吞虎咽地吃著,再在紙上分別寫下證詞。
根據目前的線索,云隱社入公主府的目的已經明確。
表演幻術是假,哭訴惡奴刁難是真。
但公主又給自己加了一場戲。
借助鵲橋相會的名義,魂牽鵲橋,夜間夢游,去見一見當年招駙馬時,她一眼相中的另一位男子高中元。
結果似乎現在的高中元并不讓她滿意,也就是看上一眼,了卻昔日心愿,便回了寢宮。
‘費盡周折,只為如此么?’
相比起海玥是普通人,難以共情天潢貴胄,黎玉英倒是有些感慨。
如果安南是全盛時期,她身為郡主,恐怕也是受政治婚姻擺弄,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再經歷種種不如意,過著身不由己的一生。
現在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求援,看似狼狽不堪,處處碰壁,但恰恰是邁出這一步,抗下了這千鈞重擔,才有了真正自主的權力!
黎玉英深吸一口氣,放下供詞,開始以閑聊的語氣道:“你們可知,我不久前也被誣陷為嫌疑者……”
相比起審問,她還讓吃飽飯,四人明顯頗為感激,紅娘子趕忙道:“郡主豈會加害殿下?這實在是無稽之談!”
黎玉英道:“因為經御醫診斷,公主是中了火麻子花之毒,而那御醫還說,火麻子花只有我安南才有,眾人便由此懷疑上我!”
“公主中毒了?”
此言一出,四人變色。
黎玉英掃了一眼,見他們神色不似作偽。
云隱社被關進來時,御醫還未趕到,自然不該知曉中毒細節,現在這個反應是對的。
而接下來的擔憂應該是:“公主中毒,府上不會懷疑是我們吧?”“怪不得一直關著我們不放,還以為是昨晚的事情暴露了……”“這可如何是好?”
眼見其他三人慌了,紅娘子輕咳一聲,對著黎玉英躬身行禮:“我等都是走南闖北,討一口飯吃的市井之輩,此番是貪心作祟,卷入了無法承受的大事中,只盼黎郡主憐憫,查明真相,為我等主持公道!”
黎玉英正色道:“一旦抓住真兇,自然不會牽連無辜,你可有懷疑的對象?”
紅娘子道:“老身自從入府以來,接觸最多的就是蔡司正,他為人謹慎,頗多細致,對公主的關心也是情真意切,應不是下毒的兇手,至于其他,老身就不知了。”
黎玉英看向燕翎:“小妹妹,你覺得呢?”
燕翎看了師父紅娘子一眼,這才鼓起勇氣道:“府內的惡仆最有嫌疑!公主壽誕馬上就要到了,一旦讓太后知道了他們的惡事,肯定會收拾他們,他們害怕了,才會先一步加害公主!”
黎玉英微微點頭:“惡仆鋌而走險,確實是合理的動機,但你昨晚送公主回寢宮后,為你們打掩護的,都是公主身邊的忠心婢女,沒有那些惡仆吧?”
燕翎道:“沒有!”
黎玉英道:“當時公主是好端端的,身邊全是忠心的婢女,今早卻突然昏睡不醒,惡仆按理來說,沒有機會接近公主下毒加害才是!”
燕翎抓了抓腦袋,露出苦惱之色:“對……對啊……”
黎玉英也在思考。
在剛剛從司正蔡庸知道,昨晚那場“鵲橋會”中的牛郎另有一人時,她直接懷疑起了駙馬謝詔,所幸通過接下來的查證,公主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當然,這也難保駙馬不會生出誤會,謀害妻子,可即便是駙馬,下毒的手法也是一個問題。
根據御醫李紹庭判斷,公主如今所中的毒,疑似曼陀羅花的變種火麻子花,但這種毒氣味濃重,一般是和著熱酒服下,才不會被人察覺,公主昨晚回寢宮,到今早清晨徹底昏迷的這段時間,誰能讓公主服用這樣明顯的毒藥?
她在寢宮里也問過蔡庸,公主為壽誕的表演作鋪墊,先驚動太醫院一次,準備撐到午后蘇醒,未用早膳,就那般躺在榻上。
如此一來。
毒是怎么下的呢?
‘或者說李紹庭診斷錯了,公主根本沒有中毒,如今昏迷不醒,是另有原因?’
‘不對!此人振振有詞,底氣十足,不敢拿這等事開玩笑……’
黎玉英想到這里,目光突然一頓,落在燕翎的手上,就見數枚銅板在五指間翻飛,令人眼花繚亂,不禁一奇:“護衛沒有搜身?”
紅娘子道:“怎么可能不搜身?我等表演幻術需要的工具,都被護衛搜走了,有的還損壞了……”
“那她手里的是……”
“我們稱之為‘泥錢’,是幻術師的基礎,若真是窮困潦倒了,便拿此物來買吃的,能夠以假亂真,不過事后得用真錢悄無聲息地把‘泥錢’換走,不然就壞了行規!”
燕翎乖乖地伸出手掌,黎玉英這才發現,那竟是泥捏出來的,在這位靈巧的少女手中翻滾,好似真的銅板,只有攤開細細觀察,才能分辨出真偽。
“先是假的,再用真的換回去……”
黎玉英定定地看著,身軀陡然一震:“我明白了!毒起初是假的,后來成真了!”
柴房內一靜,紅娘子四人齊齊望過來。
“公主自昨晚直到今早,都未進食,按理來說,兇手根本沒有下毒的機會。”
“事實上,確實沒有。”
“直到太醫院的御醫趕到,為公主診斷,御醫李紹庭判斷公主中了毒……”
說到這里,黎玉英頓了頓,說出一句令內外震驚的話語:“而他接下來給公主服用的解毒湯劑,恰恰才是導致公主至今昏睡不醒的真正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