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榮膺榜眼之位,不是老鴇胡言亂語。
這個年代也有花魁的選舉,便是之前提到的“蓮臺仙會”,通過公開評選,對名妓進行排名,設置“女狀元、榜眼、探花”等科舉式名次,形成“花榜”,熱鬧不遜后世選秀,文化含金量更是遠遠超出,吸引了士大夫和富商階層的廣泛參與。
名妓通過上榜提升身價,若能成“女狀元”,身價可暴漲十倍,成為達官顯貴的爭邀對象。
云韶能成為榜眼,確實已是一人之下,京師里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還真的見不著面。
海玥和嚴世蕃對視一眼,卻是不驚反喜。
客人少是好事,少了才能對每一位伺候的貴客記憶猶新,尤其是對方的言談舉止。
畢竟他們此來,就是詢問情報的。
“咚咚!咚咚!”
老鴇蕓娘介紹之后,這才敲門。
敲了有三四聲,一個清脆的聲音才傳了出來:“誰啊?不知小娘子正在歇息么?”
到了云韶這個級別,還真不是做皮肉生意的,講究的是色藝雙絕,夜間甚至主持文會,在觥籌交錯之間交際往來更多,那比起單純的躺下,可辛苦得多,所以早晨往往要遲起,補足睡眠,養精蓄銳。
說話之人聲音稚嫩,一聽就知道是婢女,但那老鴇蕓娘似乎還不太敢得罪:“清漪,告訴你家小娘子,燕大爺的友人來了,似有要事!”
“燕大爺是誰?聽起來很威風么……”
婢女嘀嘀咕咕地去了,但很快就回來,語氣都清澈了許多:“小娘子說了,等她稍作梳妝,接待貴客!”
蕓娘干笑一聲,看向小川:“奴家的事了了吧?”
小川笑嘻嘻地道:“未了!未了!我肚子餓了,蕓娘管管點心吧!”
“你這小子啊,當年就一丁點大,如今也這般機靈了,跟奴家來吧!”
蕓娘帶著小川離開,只剩下海玥和嚴世蕃,等候了約莫半刻鐘時間,里面的腳步聲才傳來,雕花木門緩緩打開,婢女盈盈行禮:“請!”
一股清雅的香氣撲面而來,不是尋常脂粉的甜膩,而是帶著幾分冷冽的梅香,又隱約夾雜著檀香的氣息。
兩人走入,發現屋內的陳設并不奢華,反倒極盡雅致,紫檀木的案幾上擺著一尊青瓷香爐,裊裊青煙升起,窗前懸著一串琉璃風鈴,微風拂過,發出清脆的聲響,墻上掛著一幅水墨梅花,筆法靈動飄逸。
“妾身見過兩位公子。”
清潤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
一位女子款款走出,身著月白色襦裙,外罩輕紗,腰間系著一條淡紫色絲絳,單就裝扮而言并不出奇,不過面上蒙著一層薄紗,隱約可見精致的輪廓,卻看不清全貌,偏偏薄紗上又用銀線繡著梅花紋樣,泛著微光,便有了一股極為美好的朦朧美感。
海玥不得不承認,這位如此匆忙之下,都能有這般打扮,確實不愧是女榜眼。
半刻鐘的時間,確實太短了,但戴上一層薄紗就很高明,就跟后世戴上口罩,顏值立刻上升幾個檔次,如果本身就有著美艷容顏,那更是不得了,難怪勾得兩位頂尖紈绔死心塌地,為她爭風吃醋。
再看看旁邊的嚴世蕃,眼睛又亮了。
十八歲的年齡,太饑渴了。
“不知兩位公子大駕,所為何事?”
云韶只當嚴世蕃是空氣,倒是對海玥更在意些,這種純粹的打量目光可不多,還帶著幾分審視。
海玥也不是對女色不動心,而是動心了外人也看不出來,安禪制龍就有這好處,直入主題:“趙晨趙公子出了事,不知小娘子可知曉?”
“趙七郎?”
云韶語氣有些詫異:“他許久未來碧玉堂了,不知出了何事?”
海玥并不回答,反問道:“許久是多久?”
云韶稍作思忖,回答道:“四十三日。”
海玥眉頭一揚,有些驚訝:“如此精確?”
云韶語氣平和,卻又有著濃濃的自信:“妾身自幼便有過目不忘之能,月余前之事,歷歷在目,斷不會記錯分毫。”
海玥微微點頭:“那請小娘子節哀,趙七郎不幸遇難了!”
云韶默然,半晌后雙手合十,默默念誦了一句經文,似乎在為趙晨超度。
海玥等她做完,才再度開口:“小娘子信佛?”
“信。”
云韶語氣幽幽:“公子莫要詫異,縱是風塵中人,也知因果輪回之理,教坊司中,朝夕禮佛,持《金剛經》念誦的,不止妾身一人……今生雖陷泥淖,卻常懷善念,惟愿來世得脫苦海,重歸清凈!”
海玥嘆息:“并無詫異,在困境下尋求精神解脫,這無可厚非,小娘子愿為趙七郎誦經,看來也是希望他往生極樂,得以解脫的?”
云韶似乎感受到了他真切的悲憫,目露異色,輕輕點頭:“確是如此。”
“好!”
海玥進入正題:“趙七郎的遇害,仍疑點重重,我們來此就是為了尋找線索,還望小娘子相告。”
云韶道:“妾身知無不言。”
“趙七郎首次來碧玉堂見小娘子是在何時?”
“去年蓮臺仙會之后,九月十七。”
“只他一人?”
“還有幾位公子,妾身不便透露其身份……”
“其中是否有桂載桂公子?他也與趙七郎遇害案有關,甚至一度被指認為兇手,所幸嫌疑已經洗清。”
“沒有,桂公子是去年十一月十五日,首次與妾身相見。”
“當時趙七郎在嗎?”
“當夜是九韶會,賞樂聽曲,趙七郎也在。”
“然后他們為了你,開始爭風吃醋?”
“并無此事。”
“小娘子之意,他們在碧玉堂從無矛盾?”
“去年初見時,兩位公子從無矛盾,若說有些許誤會,是在百日之前,確有些爭吵,妾身亦從中規勸……”
“可知緣由?”
“不知。”
“那據小娘子所見,是趙七郎在為難桂公子,還是桂公子為難趙七郎?”
“談不上為難,然趙七郎似是更為心緒焦躁,言辭間常帶鋒芒,屢屢與桂公子相激。”
“這是心中有煩惱之事?”
“應是如此。”
“他煩惱之事,小娘子可知?”
海玥問話之際,嚴世蕃也收斂了好色之心,仔細打量著對方。
雖然被薄紗擋住了大部分表情,卻也能隱約看到,當最后一問時,對方的神色有了些許變化,頓時心頭一喜。
煙花柳巷之中,最容易出情報。
因為那往往是男人最松懈的時候,平日里壓抑在心底,不會對身邊人言的事情,卻可能在這種環境里輕而易舉地透露出來,更別提醉酒和行房之后的特殊時間了。
這也是嚴嵩禁止他及冠前出入煙花之地的原因,嚴世蕃別的時候都給桂載當跟班,唯獨逛青樓時不跟,還被桂載嘲笑過,不然倒也用不著這般打聽。
而從目前看來,這個八面玲瓏的名妓肯定知道不少隱秘,尤其是對貴客心情的揣摩,畢竟這是風塵女子的基本功。
海玥也有類似的想法,但他更清楚,只憑一席話語,就想要一個煙花女子說出關鍵的情報,無異于癡人說夢。
這種地方最講究一個交易。
錢,他沒有多少,嚴世蕃更窮酸。
但權,兩人倒是能提供一些。
至少對于一位青樓女子來說,哪怕是名妓,也足夠用了。
所以問到了關鍵,海玥緩了一緩,開口道:“小娘子流落風塵,可有他念?”
毋須拐彎抹角,直接問愿不愿意從良?
云韶眼眸一垂:“多謝公子憐惜,若能清清白白做人,又有誰愿意在此地煎熬?可這世道要活命,哪由得人挑揀……”
海玥道:“小娘子擔心除籍帖?”
云韶緩緩地道:“嬤嬤不會放我們離開的……”
頂級名妓贖身價可達千兩,關鍵是官妓從良,需教坊司出具“除籍帖”,私妓則需保人畫押的“賣身契銷毀憑據”,碧玉堂隸屬于教坊司,想要給這等女榜眼開除籍帖,可不是一般門路可以辦到的。
所幸教坊司歸屬于禮部,嚴嵩又是禮部右侍郎。
海玥看向嚴世蕃。
這點小事,都毋須嚴嵩出面,嚴世蕃便可以辦到。
這位目光一亮,表面上強行嚴肅,實際上明顯有些蠢蠢欲動起來,眼神開始流連曲線:“本公子于禮部還是能說上些話的,只要小娘子有此心,必可脫出樊籠,得見天日!”
“多謝公子憐惜!”
嚴世蕃說完,還想著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云韶已然起身行了一禮,再未多言,轉入屏風后面,打開柜子,取了一摞畫卷出來。
‘看來燕修的面子足夠大啊!剛剛的老鴇也是頗有幾分驚懼,這位確實不是普通的市井之人!隱霧村一案后,他馬上回京師,是要做什么嗎?’
海玥目露思索之際,云韶已經將東西遞了過來:“這些是趙七郎在妾身這里題的詩詞,恰恰是那段煩悶之際,請兩位公子過目!”
“雕鞍踏碎故園春,陌路逢親各側身……”
“……縱使相逢應避目,恐教淚漬染錦衣。”
海玥和嚴世蕃相互傳閱,仔仔細細地看了,前者目光閃爍,后者則越看越怔神。
這些詩句的好壞暫且不論,但與碧玉堂這個環境也不匹配啊?
青樓之地,雖然不是一定要吟淫詩艷曲,卻也不至于這般愁苦,其中更要表達出作者懷念父母的感情?
嚴世蕃皺眉苦思,不想在美人面前丟份。
海玥則直接問道:“小娘子以為,趙七郎為何寫下這等詩句?”
云韶沉默。
海玥道:“只是猜測,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不會為旁人所知。”
云韶緩緩地道:“依妾身些許愚見,趙七郎不僅是思親,而是至親就在身邊,卻又難以相認,才會那般苦悶難安……”
“這是什么道理?等一等!”
嚴世蕃眼睛瞪大。
他原本也有些猜測,但是往下三路子想,認為那對姐弟或許有些不倫之事,畢竟勛貴府邸里面這些齷蹉事情太多了,別說姐弟,甚至就連母子鬧出來的都有不少樁,簡直挑戰人的承受下限。
而郭勛不是傳統勛貴,他父親那輩還落魄,后來勉強接替爵位,又在政治豪賭中贏得了圣眷,才有了今日不可一世的張狂,這等人家的內宅也最是不安份,所以如果傳出這等丑聞,完全不奇怪。
可現在的,嚴世蕃身軀猛震,一個極為大膽的想法浮現出來:
“趙晨趙七郎,莫非不是武定侯夫人的弟弟,而是武定侯夫人的親生兒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