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落盡。
他卡在了那里。
周遭的守夜人,蠻族,以及堡壘內的卡斯特女兒們呆呆地看著他,而他們的雙眼之中,充斥著困惑以及茫然的情緒。
這個人是誰啊?
這個人和他們很熟嗎?
這個人和他們的先祖,朋友,親人,建立過什么聯系,立下過什么約定嗎?
這個人的腦子……是不是有些問題?
自顧自地跑過來打倒一大片人,自顧自地說什么怪物要過來,自顧自地想要去做什么冒險的事,想要拼命……他到底是在搞什么東西?
他……是不是在發神經?
“意識到了嗎?”赫拉的聲音在巫塵的耳邊流淌,她的音質穩定清晰。“你的心智,你的思緒,你的欲望,你的動機。它們是如此地容易被外力所改易。”
“你做了什么……”細微的怒火從巫塵的心中涌出,又在它化作切實憤怒之前被他用力地壓制在心底,他意識到這并非是赫拉的問題,他只不過是因為聽到‘外力’這個詞,便對赫拉產生了遷怒的情緒。
他意識到了真正的問題。
“……是靈魂?”
“你該不會以為靈魂就是一個單純的詞組,一個單純的內源性魔力源吧。”人偶般的赫拉·莫莉微微擺了擺手,發出嘆息一般的聲音。“你有著充足的計算力,充足的技巧,充足的經驗和戰斗力,但你卻只有在以前,才有一顆將它們盡數統御的心。”
“而現在,你是否還能夠專注于一件單一的事,而不是想到哪里做到哪里?”
巫塵默然,他檢視著他自己那短暫的過去經歷——因為受到了攻擊,所以就做出反擊,因為對方想要射擊他的肩膀,所以他便也將箭矢返還到對方的肩膀上。而因為對方沒有想要自己的命,所以自己便也只是斬斷了他的一只手而已……
不,不對,不是這里……是赫拉說自己想要成為英雄,所以自己便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應當成為英雄。是赫拉提到了‘死’,所以自己便下意識地為自己選擇了一個英雄之死。且在這之外,還有一些別的原因。
是感染力,是情緒共鳴。
無論是塞外之王,還是守夜人總司令,他們都在和自己的對話中展現出了對所屬勢力的忠誠,以及犧牲奉獻之心。而沒有靈魂的自己,便在不經意間和他們產生了共情。
這一切本可被控制,本應被控制。但現在……
——卻幾乎一發不可收拾。
巫塵抿唇。
失去靈魂確實是一個不可小覷的癥狀——不再受天命束縛的同時,自然也意味著無路可依。但至少……
——這份感悟,這份流淌的風,終究還屬于我自己。
他無聲地吸了一口氣。指掌間環繞著的微風愈發地順從心意。錯誤終究是在惡化之前獲得了修正。而自己在這一過程中,也并非只是單純整頓了自己。
“……你其實可以等我真在那邊撞得頭破血流之后,再提醒我的。”只有這樣,這堂課才足夠刻骨銘心。
“我沒有提醒你。”然而赫拉只是擺了擺手。“是你自己發現了不對,做出了反應。你的漏洞已經由你自己彌補,而現在,我不會給你額外的提醒。”
話是這么說。
但如果不是她選定了場合,做出了連續而過烈的引導刺激,巫塵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接受這份教育。
事教人,一遍就會。
而從此刻起,他必須足夠確切地把握住自己的思緒。
——當下最重要,且必須要做到的事,是重新拿回自己的靈魂。
這一決定依舊受了誘導。
依舊是因為赫拉的干涉,所以才找回了這一重心。但是放空念頭,理清思緒,這一決斷的優先級依舊相當充裕——因為一切苦難的源頭,都是當事人的能力不足。然而比起能力不足,更大的問題,便是方向都不確定。
路線錯誤,可比能力缺陷問題大多了。
但好在,還有彌補的余地。
心緒變得穩定下來。
視線朝著身邊的圍觀者身上移去,他們的存在于此刻是額外的礙事,而在摒棄了赫拉強行誘導自己持有的‘英雄’身份之后,遷怒的感覺便也浮現于心底。
“我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依舊是那個年輕的守夜人最先反應過來,然而他開口說出來的話,卻只能夠將他們朝著本不存在的深淵推進。
巫塵還沒打算要去做什么呢。
但他卻獲得了一個可以讓知情者看不見也聽不見的提醒。
臉色微僵,將那從心底悄然涌出的殺意壓制,泯滅。然而在他正要轉身拂袖而去,隨便這些知情者自生自滅的時候,他卻聽見了赫拉拍手的聲音。
‘啪——啪——’
一聲,兩聲。
堡壘內的一切,便在此刻突然歸于寂靜。
一重魔法陣不知何時已然落在了赫拉的腳下,而這座堡壘的主人,那已然死去的卡斯特所剩下來的遺物,便在魔法陣的中央燃成了灰燼。
這堡壘有著歷史,和地脈相聯便是魔力。而那魔力因遺產的消耗而被調動,從而化作了切實的干涉影響力。而其效用為……
“大范圍瞬時惑控儀式。”
所有幸存者臉上的表情都在此刻定格,并在下一刻盡數消去。他們的思維在此化作一片短暫的空白,而短期的記憶,便也悄無聲息地消失殆盡。
“時間無法回流。”赫拉伸出手,揮散了身邊和腳下的魔力。“但過去可以再現。”
“現在,一切都回到了你斬除蠻族首領的手臂,彰顯自身武力的那一刻。而這是絕無僅有的第二次機會,你可以讓下一個未來,按照你所期望的方式運行。”
巫塵又回到了樓上,又回到了他斬下曼斯·雷德手臂,奠定勝局的那一瞬息。現在的他還沒有從對方口中知曉來歷,獲取信息,傾聽他們那充斥決意的聲音。
他重來了一次。
浪費的時間也只有幾分鐘而已。
死靈行軍還需要數小時才能夠抵達。
而他已然知曉了所有他應該知道的秘密。
而他說出的下一句話,應該是——
“也罷。”視線從所有人身上掠過。
這一次的他專注于自己的既定目的。
“最多再過幾個小時,尸鬼們便會淹沒這里。你們還有機會從這里離開,或者你們可以自行選擇你們的命運。”
提起劍,劍上的血珠跌落在地。
那些被抹掉了一小段記憶的蠻族戰士或者守夜人們眼中有著剎那的茫然,但現在他們已然沒有主動權,也沒有煽動發言的契機。
“等等!你不是那些北上的烏鴉——”
“北方發生了什么?你看到了異鬼正在南下!?”
熟悉的語句。
但是,他不會聽。
他只是漠然地越過了他們,因為現在的他不是英雄,不是霸主,不是隱士,不是過客。沒有,也不接受任何定義。
人群被他拋在身后。
他從二樓躍下,腳尖觸碰一樓的平地。
披著斗篷的赫拉仍舊在一樓等著他,不言,不語,嘴角勾勒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有一瞬間,巫塵很想問她,她是怎樣在同樣沒有靈魂的情況下,如此自然而然地定義了自身,從而從容前進。
沒有問的必要。
劍向著門的方向一揮,一道有形的氣刃斬擊便在腦力的消耗中轟擊到了反鎖的室內門板縫隙。而那充當門鎖的橫木隨即斷裂,外側的冷風便涌入了堡壘的大廳。
“走吧,去絕境長城。”他向赫拉點點頭,他這一次沒有對卡斯特城堡里的任何人投放多余的注意。有年輕的守夜人下意識地向他伸出了手,但卻不能夠觸碰到他離去的幻影。
他向前,就如來時一般徒步前進。
沒有任何交流,沒有任何互動。
然后……
幾分鐘后,騎著馬的守夜人和塞外蠻族追上了他們,并發出了好聲好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