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葉有些驚訝。
他并不認識陳博。但知道中聯化中石化旗下的外貿窗口公司,全球頂級原油貿易商,在期貨市場上是頂級的套期保值者和套利者,交易量巨大,經驗極其豐富。
其總經理在這個敏感時刻私 清晨的靜海,薄霧尚未散盡。總行大廈門前那排銀杏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葉片上還掛著昨夜雨水的殘滴。鄧蕙站在臺階下,手里拎著一杯熱豆漿,目光落在大廈玻璃幕墻上倒映出的自己素面朝天,衣著簡樸,卻站得筆直。
孫薇匆匆趕來,發絲被風吹亂,手里抱著一疊文件:“鄧行,集團那邊剛傳回消息,‘普惠金融大腦’上線首周,客戶活躍度提升23,風險識別準確率提高176。平頭哥科技內部通報點名表揚了咱們的協同機制。”
鄧蕙點點頭,沒多說什么,只是將手中的豆漿遞給她:“先喝口熱的。今天還有三場會,別又低血糖。”
兩人并肩走入電梯時,孫薇忍不住問:“您真打算推我上去?我還從沒主持過重點項目……”
“不是推你。”鄧蕙按下十八樓的按鈕,聲音平靜,“是讓你學會站在臺上說話。十年前我也怕,怕說錯一個數據就被全屋人盯著看。可后來明白,只要心里裝著事,嘴就不會抖。”
電梯門開,走廊盡頭已有人影晃動。趙磊正和運營部幾位骨干圍在白板前討論流程圖,見她來了,立刻迎上來:“鄧行,我們按您昨晚提的意見重做了‘雙軌聯動’模擬推演,發現如果把老員工的經驗語料庫接入ai決策引擎,試點網點的審批通過率能再提升58個百分點。”
“那就試。”鄧蕙走進會議室,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但記住,不能只為提效。我們要讓系統學會‘為什么這么判’,而不是只記‘曾經這么判’。”
上午九點,聯席協調會準時召開。周雨遲到了七分鐘,進門時臉色有些蒼白,右手無名指上纏著創可貼。
“手怎么了?”鄧蕙皺眉。
“碎紙機卡住了。”他坐下,語氣輕松,“昨晚整理混改盡調材料,不小心劃的。”
沒人注意到這個細節,除了鄧蕙。她記得上周法務報備過一批舊檔案銷毀清單,其中正包括2013年“靜海江洲并購案”的原始會議紀要那份記錄著方青葉早期布局痕跡的文件。
會議進行到一半,外部顧問團代表忽然提出質疑:“目前敏捷中心的數據權限覆蓋全行97業務線,是否存在權力集中風險?尤其在資本方介入后,如何防止技術團隊形成事實上的‘影子管理層’?”
空氣驟然凝滯。
周雨尚未開口,鄧蕙便接話道:“所以才需要建立知識反哺機制。比如我們正在推進的‘導師制數字孿生計劃’,每位資深風控員帶兩名青年工程師,用真實案例訓練模型的同時,也留下解釋邏輯。這不是技術壟斷,而是經驗傳承。”
她說完,特意看了周雨一眼。
他微微頷首,眼神復雜。
散會后,鄧蕙叫住他:“那批銷毀檔案里,有你當年寫的《區域銀行數字化轉型路徑芻議》初稿吧?那是你第一篇署名文章,也是方行第一次公開稱贊你‘有遠見’的地方。”
周雨腳步一頓:“你怎么知道?”
“因為那篇文章是我簽的發表意見。”她靠在窗邊,陽光照進她眼角細紋,“你以為他是賞識你,其實他是確認棋子是否聽話。而你現在做的事,已經開始偏離劇本了。”
他沉默良久,終是苦笑:“可我已經沒有退路。平頭哥的人天天盯著進度,董事會每兩周就要一份改革成效報告。我要是放慢腳步,他們就會換人來踩油門。”
“那就別減速。”鄧蕙望著樓下穿梭的人流,“但可以轉彎。明天‘靜海記憶’項目組要錄制第三期口述史,主講人是退休的老信貸科長陳伯。他曾處理過九十年代最大一筆壞賬重組,方法至今沒人懂。你來聽聽。”
“這和試點有什么關系?”
“關系在于”她轉身直視他,“真正的變革,不是推倒重來,是在廢墟里找到還能用的磚。”
第二天下午,周雨出現在錄音室門口。屋里,陳伯正對著攝像機緩緩講述:“……那時候沒有大數據,也沒有風控模型,我們就靠三樣東西:街坊口碑、飯桌閑談、還有半夜打來的哭訴電話。有個老板欠款跑路前夜,他老婆給我煮了一碗陽春面,說‘陳科長,您要是我哥就好了’。那一晚我沒睡,第二天就把抵押物處置了。”
周雨坐在門外長椅上聽了整整四十分鐘。出來時,他對鄧蕙說:“你們早就設計好了,是不是?讓我親眼看看什么叫‘看不見的能力’。”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她遞給他一份打印稿,“這些老人不是包袱,他們是活體數據庫。如果你能把他們的判斷力轉化成算法權重,資本才會真正尊重這個項目。”
當晚,周雨沒有回家。他在辦公室通宵修改方案,新增了一個模塊:“人類經驗加權層”,明確要求所有自動化決策必須標注“依據來源”是歷史數據統計結果,還是專家經驗干預。
這一改動,悄然改變了整個系統的基因。
三天后,集團派來的審計組入駐靜海分行。名義上是例行檢查,實則為混改前的資產清查做準備。帶隊的是總部監察室副主任陸銘,業內有名的“鐵面宰相”,曾親手查辦三起高管貪腐案。
第一天巡檢結束,他就召見鄧蕙:“鄧副行長,聽說你在搞一個叫‘靜海記憶’的項目?經費走的是創新孵化專項,但立項書里沒寫具體內容。”
“內容涉及大量非結構化知識沉淀。”她不慌不忙,“如果您有興趣,明天可以參加我們的第四期研討會,主題是‘從手工臺賬時代到智能風控的過渡陷阱’。”
陸銘瞇起眼:“你不怕我查出問題?”
“就怕您查不出來。”她微笑,“真正的風險從來不在賬上,而在人心斷檔。”
次日,會議室坐滿了人。不僅有各部門骨干,連幾位已退休的老同志也被請了回來。主講人是一位八十二歲的前稽核科長老李,戴著老花鏡,聲音沙啞卻清晰:“……當年我們查假票據,靠的是手感、氣味、還有印章邊緣的細微磨損。現在年輕人用ocr掃一下就過,可偽造技術也在進化啊!”
陸銘全程記錄,中途甚至主動提問:“您說的手感,能不能量化?”
老李笑呵呵地說:“小伙子,就像母親認孩子的聲音,你說怎么量化?但我們可以通過對比十萬張真票的觸感反饋,建立基準庫。這就是‘靜海記憶’的意義把那些快要消失的本事留下來。”
會后,陸銘單獨留下鄧蕙:“你知道最近有多少家城商行在混改后崩盤嗎?不是因為技術落后,是因為斷層。管理層年輕化沒錯,可全都換新人,等于拆了地基建高樓。”
“所以我堅持兩條腿走路。”她說,“周雨負責向前沖,我負責往后守。”
陸銘點點頭,臨走前低聲說:“下周董事會,有人提議撤掉你的分管權限,說是‘避免改革阻力’。我會替你說話,但你自己也要小心。有些人,巴不得你犯一次錯。”
風波未平,新的挑戰接踵而至。
一周后,“普惠金融大腦”遭遇首次大規模攻擊。某第三方支付平臺接口異常,導致兩千多名小微商戶資金延遲到賬,輿情迅速發酵,微博話題靜海銀行卷款跑路一度沖上熱搜第三。
周雨第一時間啟動應急預案,技術團隊溯源發現是境外ip偽裝成合作方發起請求,觸發了錯誤清算指令。公關組連夜發布聲明,承諾全額賠付。
但危機并未解除。媒體追問:“為何系統無法識別高危交易模式?”“是否存在數據安全漏洞?”
關鍵時刻,鄧蕙調出了“危機應對語料庫”中一段錄音正是二十年前一場擠兌事件的處理實錄。時任行長在廣播中說:“各位街坊,我是老張。我在靜海支行當柜員那會兒,你們借我半袋米熬過年關。今天,我拿人格擔保,每一分錢都會回到你們賬上。”
她建議周雨模仿這種“人格化回應”風格,在發布會結尾加上一句:“我是周雨,土生土長的靜海人。我父母的養老金,就存在這家銀行。它若失信,最先受損的,就是我家。”
這句話播出后,輿論迅速轉向。有網友評論:“原來冷冰冰的系統背后,是個會緊張的年輕人。”
事后復盤會上,方青葉視頻連線參會:“這次應對不錯。尤其是最后那句話,很有溫度。但我好奇是誰想到的?”
周雨坦然回答:“鄧蕙副行長提供的歷史案例啟發了我。我們正在做的,不只是金融科技升級,更是一場信任重建。”
方青葉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有意思。看來我當初讓你接觸基層,是對的。”
會議結束后,鄧蕙收到一條加密短信:今晚八點,濱江碼頭c區倉庫,帶上你最信任的人。
發信人未知。
她猶豫再三,還是帶上了孫薇。
夜晚的碼頭寂靜陰森,集裝箱層層疊疊如鋼鐵迷宮。她們按照定位走到c區深處,只見一輛黑色商務車停在角落,車燈熄滅,車窗緩緩降下。
車內坐著梅宜。
“你膽子不小。”梅宜遞出一個u盤,“這是近三年集團高層與外部資本的秘密通信記錄。其中有兩封郵件明確提到,一旦混改完成,第一批裁撤的就是‘年齡超過五十、薪資偏高的中層干部’。名單里,你排在第七位。”
鄧蕙接過u盤,手指微顫。
“他們以為周雨是傀儡,其實他早就在反向收集證據。”梅宜壓低聲音,“但這還不夠。真正致命的,是那份即將提交的資產評估報告里面會刻意低估人力資本價值,把你們這些老員工定義為‘冗余成本’。”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也是被列在裁撤名單上的。”梅宜苦笑,“而且,我不想看著靜海變成一臺只會賺錢的機器。它曾經是有血有肉的。”
離開碼頭時,孫薇幾乎說不出話。直到回到車上,她才顫抖著問:“鄧行,我們……要不要舉報?”
“舉報誰?”鄧蕙發動引擎,“郵件可以刪,證人可以說謊。我們現在唯一的武器,是時間。”
“那怎么辦?”
“加快‘靜海記憶’項目進度。”她握緊方向盤,“我要讓全世界看到,這群‘冗余人員’到底創造了多少無形價值。下周一,召開全員大會,宣布啟動‘百人百案’計劃每一位工齡滿二十年的員工,都要講述一個影響深遠的業務決策,并由ai建模分析其長期效益。”
孫薇猛地抬頭:“這等于公開對抗集團戰略!”
“不。”鄧蕙目視前方,眼中燃著火光,“這是證明我們為何不可替代。”
三天后,第一期“百人百案”分享會在內網直播。第一位登臺的是保衛科退休老王,講述了十五年前如何憑直覺攔下一艘裝載虛假倉單的貨輪,避免五千萬損失。他的故事被ai拆解成“情境感知指數”“經驗直覺權重”等參數,納入新風控模型。
第二位是客服中心原主任吳姐,分享了她總結的“客戶情緒波動十二階響應法”,如今已成為智能語音系統的應答邏輯基礎。
每一期發布,都在內部引發震動。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主動找老員工請教,甚至自發組建“經驗轉化小組”。
一個月內,“靜海記憶”項目累計收錄案例一百三十七個,生成可量化指標四十六項,直接優化六個核心系統模塊。
而此時,集團層面的博弈也進入白熱化。
某日深夜,鄧蕙接到周雨來電:“方行剛剛召集緊急會議,決定提前啟動混改投票,時間定在下周五。陸銘反對,說準備不足,但他被臨時調離審查組。”
“誰接手?”
“程巖。”
這個名字讓她心頭一沉。程巖是集團副總裁,以激進裁員著稱,外號“砍刀程”。他曾在一個季度內裁撤四千人,美其名曰“組織瘦身”。
“他還說了什么?”她問。
“他說,‘靜海的問題不是效率不夠,是老人太多。’”
電話那頭,周雨的聲音透著疲憊:“鄧行,如果我們阻止不了投票,一切努力都將歸零。”
鄧蕙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母親枯瘦的手、陳伯的陽春面、老王攔船時的背影……
良久,她睜開眼,語氣堅定:“那就別讓他們投成。”
“怎么做?”
“公開。”她說,“把‘百人百案’中最震撼的十個故事剪成紀錄片,標題就叫《誰在守護靜海》。明天中午十二點,全渠道發布。”
“你會被當成挑釁者!”
“那就讓他們看看。”她冷笑,“一個‘即將淘汰’的女人,能掀起多大的浪。”
第二天正午,短片如期上線。沒有華麗特效,只有樸實的講述與泛黃的照片。最后一個鏡頭,是鄧蕙站在母親病床前,輕聲說:“媽,我沒輸。我還在這兒,好好地干著呢。”
短短六小時內,播放量突破百萬,評論區刷滿“致敬”“淚目”“這才是真正的金融溫度”。
財經媒體跟進報道,《南方經濟觀察》發文:“當資本只看見資產負債表時,有人仍在守護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
周五投票當天,集團董事會有三人臨時變更立場,認為“混改不應以犧牲組織文化為代價”,最終決議暫緩執行大規模人事調整,改為“漸進式優化”。
散會后,方青葉單獨約見鄧蕙。
辦公室里,他遞來一杯茶:“你贏了。”
“我沒有想贏。”她接過茶杯,“我只是不想輸掉根本。”
他凝視她許久,忽然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留著你嗎?不是因為你能力強,而是因為你從不為自己爭。你爭的是這片土壤能不能繼續養活后來的人。”
鄧蕙沒說話。
“下周,我要去京述職。”他起身走到窗前,“臨走前,我想告訴你一句話:真正的權力,不在位置高低,而在誰能定義什么是價值。”
風從窗外吹進來,掀動窗簾一角。
幾天后,鄧蕙再次站上“百人百案”講臺。這一次,她是主講人。
她講述了自己的第一個貸款審批失誤:因忽視農戶養殖周期,導致一筆二十萬貸款逾期。那次失敗讓她寫了三萬字反思報告,也成為后來全行“農業信貸風險評估手冊”的雛形。
臺下,周雨靜靜聽著,眼中閃過一絲敬意。
演講結束時,她說:“我們不是抗拒變革,而是希望變革記得來路。未來屬于年輕人,但他們的腳下,是我們鋪的路。”
掌聲雷動。
當晚,她獨自走在家屬院的小路上。路燈昏黃,照見她略顯疲憊的臉龐。
手機響了,是母親。
“閨女……今天電視上那個片子,是你弄的吧?”
她怔住,眼眶發熱:“嗯。”
“娘不懂那些大道理。”老人聲音虛弱卻溫暖,“可我知道,你做得對。咱娘倆,沒讓人瞧不起。”
淚水終于滑落。
她仰頭望天,月光依舊溫柔灑下,如同歲月無聲流淌。
她知道,這場博弈遠未結束。
但她也知道,只要她還在場,就能讓改變,變得更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