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永安四年夏末,坐鎮晉陽的天柱大將軍爾朱榮帶著五千騎南下,再度給洛陽這座北魏的帝都帶來了絕大的震撼。
黑旗蔽日,層層列列,面帶甲面的契胡騎兵,再度出現在洛陽城外之時,依舊引起了洛陽上下所有人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
太極殿!
這座只有重大事程才會被洛陽朝廷啟用的正殿,如今隨著爾朱榮的到來,再度開啟。
元子攸帶著滿朝公卿在這大殿之中等待著爾朱榮的到來!
時值正午,等待了一個早上的洛陽公卿們就那樣站在殿宇之中,不敢有一絲的怨言。
這些破曉時分才進了一些的水米的公卿們,到了此時早已經饑腸轆轆,面色蒼白,臉有虛汗。
年歲大一些的,都有些坐不穩了,靠著一口氣在硬挺著。
元子攸的內心焦躁無比,他根本不知道,事態最后會發展成什么樣子。
他便如一具木偶,本想要將爾朱榮這操縱他的彩戲師引入甕中,卻發現,爾朱榮是進了甕,卻也將這甕撐破了。
如今的元子攸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甚至不知道洛陽之外是什么樣的情形。
無論是爾朱世隆還是奚毅,這些平日里在他面前異常諂媚,乃至是暗中打算效忠之人,都隨著城外那如黑云蔽日般的甲騎的到來,隱去了心思,將自己變成了一具聽話的傀儡。
沒有人敢在此時節,有任何逾越的舉動。
甚至,便連御座之上的元子攸也是一樣。
元子攸渾渾噩噩,腦海之中胡思亂想,不知何時,殿外響起了聲音。
那不是殿宇之外內侍的通稟聲,也不是鼓聲大作,而是兩聲先后而至的馬鳴聲。
而后,隆隆的馬蹄聲響徹。
太極殿外,馬蹄踏碎了一切的陰謀與威嚴。
殿宇之中,眾人精神一震。
爾朱榮身著甲胄,在百余名甲士的護衛下,踏入了殿宇之中。
頭盔之下,乃是一張長滿了虬須的冷峻面龐。
殿宇之中有不少公卿曾經見到過這張面容,不過記憶之中乃是一張謙遜充滿了笑意的臉龐。
而如今,這張臉龐之上只有一股讓他們感到陌生與懼意的威壓感。
見爾朱榮前來,元子攸從御座之上站了起來,麻木了許久的臉上擠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
“天柱大將軍,一路勞苦了!”
爾朱榮卻沒有理會,直接走到了元子攸的御座之下。
他身后的甲士將元子攸身邊的內侍、宮女和護衛都驅趕到了一旁。
只剩下了元子攸一人,直面爾朱榮的兵鋒。
爾朱榮冷著臉,看著面前這個看起來有些懦弱的君王,問道:
“聽聞陛下欲謀刺本王?”
這一聲傳遍了殿宇之中,本是寂靜的殿宇之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朝列之中,有人站了出來,斥責道:
“爾朱榮,你要作何,要在這太極殿中弒君么!”
爾朱榮連回頭都沒有回,只是道:
“弒君,本王不敢!”
那名朝臣有些站不穩,正當他松了一口氣時,爾朱榮身邊的契胡甲士卻走了過來,一刀刺進了他的身體之中。
嗚噎一聲,這名忠心的朝臣就這么倒落下去,被兩旁侍從很快拖了下去。
除了那一灘血跡,幾乎沒有留下其他的痕跡。
殿中死一般的寂靜,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爾朱榮看著元子攸,道:
“本王身為天柱大將軍,君不敢弒,可亂臣還是敢殺的。陛下,你以為如何?”
元子攸握緊了雙手,快要將牙齒咬碎了一般,最終,面對重重護衛保護下的爾朱榮,還是妥協了。
“天柱大將軍說的是!”
元子攸這一聲,將殿宇之中那些還有些許熱血的朝臣的心徹底涼了下來。
“陛下,你還沒有回答本王呢!”
元子攸拍著大腿,道:
“誤會啊,天柱大將軍乃是國家棟梁,朕豈有此心!”
爾朱榮看著元子攸,道:
“陛下是說秦王上奏之言,都是胡言?”
“是,都是!大野爽一向都是唯恐天下不亂,肆意挑撥,就是為了離間朕與天柱大將軍之間的關系!這一切的流言都乃是大野爽造謠的。”
元子攸極其推脫之能事,甚至已然沒有了一絲的帝王威嚴,在爾朱榮面前顯得異常恐懼與諂媚。
然而,爾朱榮卻沒有一絲的動容,反而道:
“不見得吧!”
便隨著這一聲話音落下,殿宇之外,一個被打得渾身是血與傷痕的男子被人拖進了殿宇之中。
長長的血痕揮灑了一地,男子身上那可怖的傷口,讓所有人都起了雞皮疙瘩。
元子攸與一眾公卿都認不得這人是誰?
可當他被拖到了近前,被爾朱榮的契胡甲士扯著頭發,硬生生將頭顱抬起之時,元子攸看清了他的面容,心中的恐懼也到達了極點。
奚毅!
元子攸后退了兩步,被身后的御座絆倒,一屁股坐在了那寬大厚實的御座之上。
爾朱榮拱手道:
“此獠唯恐天下不亂,肆意挑撥,離間陛下與本王之間的關系,更暗中謀劃,欲謀刺本王,實乃罪不容誅!”
奚毅已然被打得說不出話來,元子攸腦子也宕機了。
爾朱榮接下來說的話,元子攸已然聽不清了,一雙眸子只盯著爾朱榮和他麾下的甲士。
奚毅已然被爾朱榮抓住了,那么接下來,是不是就是他了?
元子攸看著爾朱榮手中的動作,害怕下一刻他就會拔出佩刀,將他了結。
直到這殿宇之中所有的公卿都仿佛聽到了什么嚇人的事情,紛紛站了起來。
元子攸的聽覺在這一刻好像恢復了。
殿宇之外,腳步聲隆隆。
百余名甲士護衛著一位年輕的男子走進了殿宇,與爾朱榮滿臉胡須的粗狂模樣不同,這名男子長得俊雅。
坐在御座之上的元子攸看不清楚他的面目,卻依然清楚他的身份。
當今之世,能夠在這太極殿之中,擁有著和爾朱榮同樣待遇的人,只有一個!
李爽!
“陛下!”
李爽在百余名漢人甲士的護衛下,與爾朱榮一般,直至御座之前,行了一禮。
兩人各自帶上殿宇的百余名甲士,早有默契,涇渭分明般的各立一側。
好在這太極殿乃是正殿,足夠寬闊,能夠容納這么多的人。
無論是元子攸還是滿朝公卿,哪怕是趴在地上的奚毅,此刻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能夠讓這兩個欲見生死,一較高下的兩人同時出現在這太極殿之中。
然而毫無疑問的是,這太極殿此刻已然成為了他們的舞臺。
無論是元子攸還是這滿朝公卿,都成了舞臺之上的配角。
“陛下不該啊!”
李爽行禮之后,悠悠而道,頗有些痛心疾首的模樣,看得元子攸根本不知道該如何?
元子攸絕望的看向了爾朱榮,希望從他那里得到一點幫助。
就算要我配合著演,起碼也給點提示啊!
可爾朱榮卻像是根本沒有察覺,連回應也懶得回應。
元子攸只能坐在御座之上,完全成了木偶,任憑李爽發揮著。
“陛下本非先帝之嫡嗣,德薄行虧,繼位以來,寵幸奸佞,任用奚毅這等小人,以至于圣心蒙蔽,言路閉塞,終至朝綱渾濁,天下不振。奚毅之輩,把持朝政,禍國殃民,為一己之私,挑撥陛下與臣等君臣之義。陛下不能制,任心邪辟,肆意為非,臣與天柱大將軍痛心不已,今進京勤王,清君之側。”
李爽剛剛說完,爾朱榮根本不等眾人反應,接著開口道:
“秦王所言,正合天心人意,還望陛下及早醒轉,去邪用正,使忠臣義士歸心。復振元氏之社稷,正在今朝!”
爾朱榮說完,李爽又銜接上了。
“今外虜肆虐,島夷窺視神器,黎民困苦,正乃社稷危亡之秋。今奸佞已除,朝綱得復清明,陛下當下罪己詔,以正視聽,安天下黎民之心。”
元子攸坐在御座之上,嘴角不覺得抽了抽。
他終于明白爾朱榮為什么不回應他了,合著根本不需要他配合著演,只需要他點頭就是了。
爾朱榮、大野爽,你們欺人太甚了!
每次有什么鍋,都要朕來頂!
真當朕可欺不成!
爾等不聞,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元子攸猛然的站了起來,看著李爽與爾朱榮兩人,像是要吃人一般。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建設后,元子攸義正言辭的說道:
“朕錯了!”
燕州。
“師尊,都解決了!”
劉靈助看著地上剛剛被清理完的追兵,心中疑惑。
這里是他隱秘的據點,經營了許久,爾朱榮的人是怎么知道的,還追得這么快?
不應該啊!
劉靈助的心中,忽然產生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爾朱榮不可能知道,可卻不一定能瞞得過李爽。
難道……
不可能啊,當今之世,有什么人有什么事情能夠讓那兩個人放下勝負欲,一起攜手?
李爽還將他給賣了!
難道是梁帝忽然起了雄心,欲效劉寄奴之事,北伐中原了?
劉靈助搖了搖頭,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
梁帝就算有這個心,可糧草輜重,兵員甲胄也不是這么快能籌集的。
如此大規模的北伐,總有蹤跡可尋,不可能悄無聲息。
“師尊、師尊……”
自己的弟子急匆匆的跑進了據點,臉色煞白。
“如何!”
“柔然人南下了!”
劉靈助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問道:
“規模如何”
“大入!”
劉靈助聽聞了這兩個字,面色一變,問道:
“多少人馬?”
“柔然主郁久閭阿那瓌率領十萬騎南下,已過武川、懷朔,擄掠無數,兵鋒直指恒朔兩州,先部騎兵已然到了平城、云中之外。“
“朝廷那邊有何反應?”
“還未聽說!”
劉靈助呢喃道:
“恒、朔兩州,爾朱天光、宇文泰和于謹、斛律金一向是各自為政,若是這樣下去,斷然抵擋不住,恐怕會被柔然人各個擊破。難道他們真的……”
劉靈助面色變得蒼白,他此刻已然明白,自己的確是被賣了,作為李爽與爾朱榮談判交易的籌碼。
“阿那瓌這豎子,著實可恨!”
劉靈助罵出了聲,心中著實后悔。
他跳反跳早了!
九龍殿。
“究竟發生何事了?”
元子攸下了朝之后,便一直在等待著。他根本弄不清楚此時的狀況,也不知道為何爾朱榮與李爽會一起進洛陽。
直到爾朱世隆到來!
元子攸此刻完全沒有了往日對待爾朱世隆時的那股身為天龍人獨有的矜持,見他來,拉著他的手。
“榮宗,如何了?”
爾朱世隆顯然也是被爾朱榮教訓了一番,臉色很是不好。
“天柱大將軍將金鏞城和洛陽城以西都給了大野爽,如今大野爽帶來的四千騎兵駐扎在金鏞城中,新安城中還有高昂的五千兵馬。我爾朱氏的兵馬則控制著北中城和洛陽城以東之地。”
元子攸聽了,心中一急,問道:
“朕是問他們兩人為何忽然言和了?”
爾朱世隆悵然道:
“柔然人已然南下了,阿那瓌帶著漠北、西域各部共十萬騎,野心勃勃,發出話來,誓要一雪前恥,掃平恒朔!”
元子攸聽了這話,整個身體都虛脫了,不覺得問了一句。
“朕該如何?”
元子攸肉眼可見的張皇失措,對于未來充滿了畏懼。他甚至不知道,再次睜開眼睛,還會不會在這洛陽皇宮之中,而不是哪個陰冷的角落里,最終暴病而亡!
爾朱世隆看了一眼元子攸,說了一句。
“臣此來,便是告訴陛下,天柱大將軍和秦王已然決定了,令爾朱天光為北討大都督、征北將軍,于謹為北討副大都督,宇文泰、斛律金為恒、朔兩州刺史。連接恒朔,共抗柔然。原本前來洛陽的各路兵馬,也被勒令返回駐地。”
爾朱世隆說完,虛弱肥胖的臉頰上露出了一絲難看的笑容。
“陛下可以放心了,洛陽可以保全了!”
爾朱世隆拿著詔書,送到了元子攸面前,等待他蓋印,元子攸見此,冷笑了一聲。
“榮宗,朕該慶幸么?”
爾朱世隆回了一句。
“陛下要怪,便怪那郁久閭阿那瓌太囂張了!”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