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經過了一日的攻防戰,尉遲菩薩下令撤軍了。
蕭寶夤跟在尉遲菩薩身邊,他早晨的話言猶在耳,可到了晚間,事態的走向卻沒有他所料想的一樣。
那些在尉遲菩薩口中不堪一擊的漢兵,扛了下來。
雙方的攻防區域始終在淺水原上前幾道防線之間徘徊。
胡兵損了百十人,傷了數百人。這點損失不算大,可重要的是士氣的損傷。
“大行臺,應當安撫士氣。”
蕭寶夤建議道。
若是蕭寶夤遇到這樣的狀況,肯定是需要花錢安撫軍心的。
尉遲菩薩卻沒有如此,而是直接將今日領頭進攻的一眾胡兵軍官都招集了回來。
“叱利伏珠呢?”
尉遲菩薩在一眾軍官中望了一圈,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隨問道。
“他死了!”
尉遲菩薩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一瞬間有些倒騰不上來的氣。蕭寶夤看得出來,尉遲菩薩是真的心痛了。
可尉遲菩薩沒有露出悲傷之意,而是很快把注意力放在戰事上。甚至,這名叫叱利伏珠的軍官的死亡,也是戰事的一部分。
“他是如何死的?”
“叱利伏珠被一個漢兵百夫長用弩射死的,一箭穿喉,人跌下馬就沒有了氣息。”
“弩?”
“對方的弩很厲害,能破我們的甲,李爽布置在前線的一個營,每個百人隊都有二三十把弩。”
弩與弓不同,屬于機械工程的產物。
上弦、瞄準、射擊,這幾個步驟,用弓是一氣呵成的,而用弩則是可以分開來的。
在野戰之中,弩自然沒有弓方便,可在營壘戰中,弩的優勢則可以最大程度的發揮。
“那些漢兵依靠著營壘,又仗著有弩,擊潰了我們數次的進攻。我們明日若是繼續進攻,恐怕會吃大虧。”
尉遲菩薩點了點頭,在大帳之中,與一眾胡兵軍官討論著此戰的得失,商議該如何應對。
蕭寶夤以前調兵打仗,都是作為指揮,制定方略。下面的人打贏了他就賞賜,打輸了就撫慰,至于下面的人怎么打,他是完全不管的。
可如今營帳之中的氛圍,讓他頭一次知道,打仗還可以如此打!
軍官與統帥之間的關系,可以如此和諧。
“大行臺,我們已經大致弄清楚了對方弩的射程和威力,我建議連夜趕制盾牌,再制作幾臺沖車,用牛皮包裹,最好夾著鐵板。再進攻時,我們的人躲在這幾臺車中,躲著弩箭上去。”
尉遲菩薩聽完了這個意見,很快便允許了。
畢竟,在戰場第一線的軍官回應的信息,自然是值得尊重的。
“就如此辦!”
商議完畢之后,眾人離去,蕭寶夤待在帳中,一時沒有離開,吞吞吐吐的。
“大齊的皇帝,有什么就說!”
蕭寶夤沉吟道:
“我以為大行臺和眾將的決策有誤。”
尉遲菩薩沒有因此而輕視蕭寶夤的意見。畢竟,他與蕭寶夤這等高高在上的指揮官不同,是從底層上起來的。
一個決策的失誤就將決定前線士兵的生死。
不過尉遲菩薩并沒有立刻開口問道,反而是將之當做一個挑戰,又仔細思考了一遍剛才的策略,才緩緩開口:
“如何有誤?”
“李爽麾下不乏能工巧匠,他敢在淺水原上立下營寨,又敢用這些漢兵,應是備足了器械,不怕你們進攻。與他在營壘之間對耗是無用的,得想辦法把他的大軍調出來。”
尉遲菩薩沉思了一會兒,對著蕭寶夤道:
“你的話有理,可對不對我不知道,得攻上幾次才能看清。”
淺水原營寨之中。
經歷了一日的攻防之后,這些年輕的府兵們并沒有露出疲累之感,而是相當的興奮。
擊退了敵人,熟練了器械,盡管有傷亡,這一日的戰事更多的是讓他們展現出了無比的熱情。
篝火之旁,一直到了半夜,才堪堪的睡去。
李爽走出了大帳,看著淺水原下,尉遲菩薩的營帳,此刻還是燈火通明。
“他們應該是在連夜趕制器械吧!”
侯莫陳崇對此,并沒有意外。對面軍隊的運作方式,他很熟悉,北魏各處軍鎮之間并非是隔絕的,相反,各鎮之間內部的流動很頻繁。
對面的胡兵在侯莫陳崇看來相當的弱,他們的招數,侯莫陳崇一清二楚。
“主公,為何要此地與這些胡人對耗,不是空耗費錢糧么,難道因為這些府兵是漢人,主公就另眼看待么?”
關中此刻大興土木,他們也不是很富裕,明明帶著一兩千騎就能打的仗,為何要帶著萬余人!
侯莫陳崇說出了自己心中一直有的疑惑。
黑暗之中,篝火遙映,李爽的臉上表情莫測,只是道:
“這些胡人不重要,這些府兵其實也不重要!”
“那此戰為何?”
侯莫陳崇有些遲疑,卻聽得李爽道:
“在此戰之后,能夠活下來的人才重要!”
侯莫陳崇聽完,若有所思。
這話殘忍,卻又無比的真實。
天色大亮。
尉遲菩薩又一次站在了淺水原下的大纛之前,看著自己士兵進攻營寨。
不過這一次的進攻,很快便結束了。
那些胡兵推著沖車,扛著盾牌上前,那些弩箭是對他們不起作用了。
可因為這些防御,延緩了胡兵進軍的速度。
營壘之后的府兵早已經做好了準備,點燃了火箭。
待得那幾臺沖車上前,卻陷入了早已經準備好的陷阱之中,隨著火箭射入火渠之中,火焰頃刻燃起,木制的沖車很快的燃燒了起來。
不但如此,本來躲在營壘之后的漢兵不再像是前幾日那樣縮在營壘之后,反而借著火勢,沖殺了出來,與胡兵正面的交戰了起來。
尉遲菩薩看著身旁的蕭寶夤,道:
“看來你是對的,我不該和這些漢人比機巧。”
這話說完,營壘之前的廝殺聲越加響了。越來越多的府兵趁著胡兵喪膽之際,沖殺了出來。
尉遲菩薩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府兵的變化如此的迅速。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看向了淺水原那層疊起伏地勢上聳立于最高處的那座營寨上那飄揚的大纛,愕然道:
“李爽是在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