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沒有給出來回答,麻早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我想了想,先把話題轉移了:“如果你害怕,就算再等等也沒關系的。”
“等……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麻早好像沒有意識到不對勁,她緩緩地說:“雖然害怕……不,正因為害怕,所以我想要盡早和父母見面。要不然,我的決心可能會被時間磨損。這一次用借口逃跑了,下一次可能還會再找借口逃跑。變得越來越拖延,最后不知不覺就裝作遺忘。我不想要變成那個樣子。”
她的話語引起了我的共鳴。是的,這也是我的部分想法。所以我現在才會找到她。
而她則接著說了下去:“不止是見父母的事情而已,我還想要直面自己的過去。對我來說,這一定需要更加巨大的決心。如果連見父母都不敢去見,我之后很可能就會從自己的過去之中逃跑。這就是我要邁出去的第一步。”
“你說……過去?”我問。
“因狂氣而失去的記憶是可以被恢復的。小碗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我也要設法恢復自己的記憶。”麻早說,“過去被我害死的那些人,我連他們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子都已經忘記了。
“不止如此,雖然你和小碗都沒有直接說明,但我也不是毫無思考能力的。既然福音院是會策劃人類屠殺計劃的黑暗組織,而我過去也是其中的一員,那么我一定也做過很多壞事吧。我不想要從那些事情之中逃避出去,以‘不記得了’為借口把自己從血液和罪惡之中摘得一干二凈。”
她的聲音十分有力。盡管能夠隱隱約約地感受到她對于自己黑暗過去的不安,不過她的情緒總體而言是穩定的。做出來的決定里面充滿了強韌的意志力。完全不像是與我剛剛認識時候的麻早。
“……你的推測沒有錯誤。在福音院時期,你被稱呼為‘福音的魔女’,曾經犯下過累累罪行,沾染過為數眾多生存者的鮮血。如果你想要知道更加具體的情況,我以后可以詳細講給你聽。”我說,“現在的問題是,你想要恢復自己的記憶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要使用三生石散,就必須成為虛境使徒——這個部分可能還有的談,更加重要的是最后一份三生石散已經隨著小碗的使用而全部耗盡,恢復記憶的方法就此消失。你到底還能再找到什么方法呢?”
“——很簡單,就是我自己。”
麻早似乎真的有做過思考,并且還找到了答案,她看著自己的手掌心,說了下去:“回歸之力……按照小碗的說法,我之所以會有掃把星體質,是因為我掌握回歸之力,而回歸之力則是被星球自然意志寄予厚望、認為是有可能把錯誤的世界本身都恢復原狀的神奇力量,那么就沒有道理無法恢復我區區一個人類的記憶。
“現在的我無法做到,一定是因為我還不夠強大。所有的規則,都是因為當事人力量不足,才會將其視為鐵一般的規則。‘因狂氣失去的記憶無法被修復’亦是如此。要是我成為了大無常,事情一定會變得不一樣。很可能在修復世界一事上仍然是杯水車薪,可其他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要是成為大無常——這還真是有夠大的幻想。
但說出這句話的人是麻早,那么就不僅僅是幻想,而是具有可行性的設想。根據我在死后世界收集到的信息,麻早確實擁有足以成為大無常的潛能和命格。
“小碗的事情也是一樣。”麻早繼續說,“只要我變得足夠強大,說不定連小碗也可以拯救。即使這條路線不行,我也不會放棄,要一直尋找方法到最后一刻。莊成,你也是這么想的吧?”
我意外地說:“你之所以會支持小碗完成自己的使命……是因為做出了與我相同的決定?”
麻早不愿意小碗消失,但她的做法并不是阻止小碗,而是想要在前方找到方法。
并不是抱著恐懼駐足不前,而是懷著決心勇往直前。
她的內心一定也有經歷過強烈的掙扎和猶豫吧,但是她把這些統統克服了。
到底是什么把她變得如此堅強了呢?
她以堅定的眼神注視著我。
“小碗認同自己的使命,她是以完成執念為主旨的夢之化身。阻止她,相當于否定她的存在意義。那才是對于她最大的傷害,一定會令她無比痛苦。我不想要因為自我中心的感情而做出那種形同背叛她的事情。”麻早說。
“……比起自己的感情,你更加重視他人啊。”我說,“果然,我們是截然不同的人。”
“莊成?”麻早愣怔了下。
“麻早,我其實是來對你說出最后的真相的。”我終于狠下心來,“過去,我對你坦白了自己所有的感情,也坦白了自己真正追求的事物。但是還有件事情,我由于害怕而沒有對你坦白過。因為這在我心里也是個痛苦的抉擇。一旦將其說出口,我們一定會分道揚鑣,成為彼此的敵人。”
“莊成……你在說什么?”麻早呆住了。
“聽我說,麻早。”我緩緩地說,“——我期望末日降臨。”
以這句話作為開頭,我對著麻早講述出了自己最隱秘的愿望。
我并不期望末日的結果,而是期望在末日的過程中出現的種種光怪陸離之景。為了直到最后一刻都能夠體驗那些事物,我很可能會阻止所有企圖阻止末日的人物,并在事實上迎接末日的結果。從這個角度出發,我之所以會站在人類屠殺計劃的對立面,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要阻止福音院拯救世界。
如果那是個精彩絕倫的計劃也就罷了,怎么可以讓末日被那種毫無看頭的計劃給阻止呢?
誠然,如果世界被毀滅,我的冒險也要就此結束。實在是個缺乏長遠目光的做法。但是反過來說,末日就是有著這么巨大的價值。與世界末日相比較,任何冒險勢必都會相形見絀。
麻早一定會鄙視我吧,心想我到底是何等的愚蠢,居然要做出這種朝著毀滅的結局疾馳而去的事情來。如果只是自我毀滅倒還好說,我的做法必然會帶著自己周圍的一切陷入毀滅,其中包括我重視的那些人事物。
我當然不可能對此無動于衷,可如果在這里回頭了,那就相當于說自己后悔了。在我心中,真正能夠判斷自己一直以來所作所為之對錯的,既不是普世的道德和價值觀,也不是任何人的評價,而是自己是否會在最后一刻后悔。到頭來,對我來說最優先的,果然還是自己的夢想和執念。
同時,我也想好了之后要如何處置麻早。
就算說是要與之為敵,我也不可能真的殺死麻早,無非是回歸最初始的方針而已。我仍然需要麻早的掃把星之力,所以會將其監禁起來。
回歸之力的傳送技能的確非常棘手,很久以前的我就是因此而始終無法落實對于麻早的監禁工作,只能轉為對等關系。而現在則不一樣,作為大無常,現在的我可不是只會燒燒東西而已。時間和空間,乃至于命運的領域我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進行干預。我可以設法強行留下麻早。
然而,難以解決的問題仍然是存在的,比如說麻早的“運勢”……雖然她時常嘲笑自己是厄運之人,但是星球自然意志的重視也給予了她從數不盡的厄運之中獨自生還的、宛如主角般的另類強運,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夠將其百分百長久遏制。
說完之后,我并沒有第一時間就對麻早出手。因為我真的非常在乎,在聽完我的話語之后,麻早到底會流露出來何種反應。雖然不用說也可以料想到,她一定會非常的悲傷和憤怒,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背叛,以無比失望的眼神注視著我,但這些都是我應該承受的,我不想要從中逃避出去。
然而,我怎么都沒有想到,麻早并沒有流露出來上述的任何一種反應。
她只是非常的震驚和錯愕……但是在這些情緒之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閉上眼睛,像是以自己的頭腦吞咽消化巨大事物一樣陷入了漫長的思考。
一段時間之后,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在那注視著我的目光之中,并沒有悲傷和憤怒,更加沒有失望。其中似乎寄宿著我無法理解的情緒,仿佛靜謐燃燒的火焰。
隨后,她說出來了一句令我怎么都沒有想到的話語。
“莊成,我不會成為你的敵人。”
“——什么?”這回輪到我呆住了。
她剛剛說了什么?
“你是認真的嗎?還是說你沒有聽清楚我剛才說的話?因為一下子接收到了過于驚人的消息,所以頭腦暫時沒有理解過來?我可是在期望末日降臨啊。”我說,“你不是想要阻止末日嗎?為了償還自己過去造成的犧牲和悲劇而拯救世界……這一直都是你的心愿,是你穿越到現代世界之后支撐自己活動至今的原動力吧?”
“是的。”麻早回應。
“那么你剛才的話又是怎么回事?不想與我為敵,因為……因為你喜歡我?”我問。
“我喜歡你。”麻早承認。
我難以置信地追問:“所以,你就要放棄自己的心愿了?”
“不,我要拯救世界,這一點不會改變。”麻早認真地說。
“既然要拯救世界,你就不能和我在一起,因為我會毀滅世界。這么簡單的邏輯,你不會想不明白吧?”我說。
麻早緩緩搖頭,然后注視著我的眼睛,以堅定的語氣說:“世界和你,我全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