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卓的斗志完全燃燒起來了,難以熄滅。
精神氣兒一天比一天振奮,纏繞不去的病氣也在街頭斗罵之后消散,面色紅潤仿若重獲新生。
同時期北上到達歆州的其他人,看到老卓這狀態,也只能自嘆不如,甚至懷疑老卓是不是生了個假病。
老卓病愈的影響力有多大?
卓家這邊,卓大公子從厭世頹喪的咸魚狀態,切換成了卷王模式。
卓家大多數都是文人。
文人,不是文弱!
卓家這批文人都不是死讀書的,近一半人有地方治理或基層工作經驗,北上歆州,為求生存,同樣也有風云之志。老卓振奮起來,卓家的精神核心也就明確了!
就像頭狼回歸,狼群也恢復了他們熟悉且擅長的群體秩序。
歆州其他人一看卓家這群卷王,危機感飆升,串門嘮嗑、聽曲對酌都少了。
感觸最深的還是沈家這邊。
這次的事,讓沈夫人心生警惕。
“還是我沈家底蘊不夠!”
那些權貴豪族對他們沈家有忌憚,又不那么忌憚。
也就是現在天降餡餅,沈家身份有了改變,否則,出身商賈的沈家在歆州連上桌吃飯的資格都沒有。
看看盛家的商隊,背后站的是盛氏家族的士人豪紳!即便現在亂世了,但以那些人的身份和積累的人脈,依然能在北地聯結上下,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沈家呢?
以后,只要北地局勢不變,或者歆州局勢變得更好,沈家要面對的質疑只會更大。
拿外戚刷聲望,那群仕宦可熟得很!
這次的事讓她也有了緊迫感。
沈夫人思前想后,必須得做些改變!
溫故那邊是沒有任何問題,不需要改,那有問題的是誰呢?
很快,沈家的眾人等來了幾位先生。
沈夫人放話:沈氏家族和親屬,不管男女老幼,趁現在還有空閑,都給我多讀幾本書,多學一學!
不爭氣啊!
沈清沈流兄弟為首的那些小輩,現在萬福園還沒建好,你們擅長的社交能力暫時發揮有限,那就趁此機會多接受文墨的熏陶!
以前雖然知道資質有限,但也因為身份限制,疏于教導。現在能請到好的先生了。
岑苔書院尚在建設中,現在名師們還有空暇,沈夫人托了人情重金聘請。
學!都給我學!
否則以后只有挨刷的份兒!
于是,完全沒有這方面才華的沈氏家族眾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日。
溫故從趙府出來,遇到了沈舅舅。
不過沈舅舅的目的地是巡衛司,兩人只是在前面路上碰見。
沈舅舅苦著臉。他跟著先生學了兩天,主動跑來巡衛司接任務。
以前他對巡衛司的人可是能避則避的啊!
沈舅舅不知想到了什么,往巡衛司走的腳步一頓,他看向溫故,那雙精明的雙眼竟然隱隱閃著淚光。
只見沈舅舅掏出幾張大額錢引塞給溫故,情真意切說道:“舅舅最近事務繁忙,顧不了太多,你好好照顧自己!”
你是我們全族的希望!
雖然溫故不姓沈,但溫故身上有一半血脈還是姓沈的!
塞錢給溫故,也不用顧及太多。當舅舅的給外甥零花錢,誰能說什么?又不是賄賂。
于是,溫故外出一趟,又帶著滿滿的收獲回到景星坊。
除了沈舅舅塞的“零花錢”,還從趙府帶回來幾個木匣,里面裝的是新制的一批香皂和藥皂。
天漸漸熱起來,趙家工坊制的皂,也列入了管理層人員的福利。
制皂的方子最初就是溫故提出,青一道長改進,最后交給趙家的工坊生產。
因此,溫故不用等每月的那點福利分配,工坊那邊新一批出來,總會給他留一些,各個新樣式都有。
不能小看這個時代的工匠和藥師,在獎賞制度下,工坊的每一批成品都改進得極快。
溫故手中的這個木匣,裝的就是最新一批產品。
藥皂種類多,溫故拿起最邊上的一塊硫磺皂。
對這個時代的人而言,硫磺已經是老相識了,用途大致是三個方向——醫藥、火藥、煉丹。
現在這個亂世,硫磺更是重要的戰略物資。
歆州的大部分人看重硫磺,并非它的軍事意義,而是它的驅邪應用。
民間一直都有硫磺驅邪的觀念。或許以前還有人嫌棄硫磺的氣味,但是現在,夢寐以求!
這代表著安全感!
在硫磺皂出來之后,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歆州城的黑市里面,硫磺皂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
許多富戶會高價收購,讓商隊帶給遠方的親友。
不過,趙家的制皂工坊新出的這批貨品,硫磺皂的比例明顯降低。應當是加大了軍事方面的投入比例。
天熱了,危機也開始了。
溫故把木匣收好。
他這里的貨多,用不上的會作為獎勵,給坊中的吏員和雜役們。
有獎勵在前面吊著,坊內負責安全的吏員們一天巡邏好幾遍,積極排查安全隱患。雜役們也會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把事情辦得更高效。
這時候趙暮和趙昆找過來,兩人拿著圖紙咨詢。
第一期鋪面的圖紙才剛剛出來,第二期就已經準備上了。嘗到了甜頭,這次籌錢比第一次要快得多,家族支持的人更多。
“溫故你有空嗎?幫忙瞧瞧,還有沒有哪些地方要改動。”
溫故接過圖紙看了看:“設計還行,細節之處還是要現場對比。”
也沒有別的公務需要處理,溫故和他們一起來到趙家新買的那塊地,現場測量討論。
在這個過程中,溫故注意到,不遠處有個人一直在觀察他們。
等圖紙的事情解決的差不多了,溫故才看過去。
趙暮見狀,目光跟著投向那邊,眉梢挑了挑。
“賀六?”
站在不遠處的青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恰到好處的剛毅。
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很有涵養,和老賀那種“坐轎子里都要用鼻孔看人”的倨傲架勢,完全不一樣。
趙暮給溫故介紹對方。
“賀家的六公子賀明遠,賀老爺的嫡次子,在賀家行六。”
趙暮跟賀明遠是前不久的一場小型文會認識。僅限認識。
所以,趙暮想著,如果賀六跟溫故起沖突,他肯定站溫故這邊!
賀明遠神態較為平和,他剛才一直在觀察溫故。
看溫故和趙家人的相處,很隨意,瞧不出任何諂媚奉承。趙家子弟身上也看不到任何高傲,跟文會上疏離倨傲的姿態并不一樣。
甚至于,平時莽夫一樣的趙昆,跟景星坊一名吏員在邊上嘀嘀咕咕,也沒有頤指氣使、盛氣凌人的架勢。
都說趙沈兩家關系不合,但溫故就是一個特例,像一個緩沖帶,與兩邊都緊密相連,又能把他們隔開避免沖突。
這位溫坊長,名不虛傳。
溫故此時也在看這位賀家的六公子。
賀家人其實長得不丑。不僅不丑,還男俊女靚。
這可是能憑顏值給自家撈爵位、穩地位的家族!
賀老爺年輕時候也俊,現在年紀上來了,再加上優渥的生活和糟糕的脾氣,把人養得變了形,皮相改變,所以才會被老卓罵丑。
老卓評價賀家時提過,賀家年輕一輩,真要論才學人品,也就年輕一輩的賀六較為中正。
中正無邪,禮之質也。
能得老卓這般評價,已經是相當不錯的了。
中正,說的并非那種和稀泥的老好人,而是說這人比較有分寸感。
溫故也收集了一些關于這位賀家六公子的信息。
老賀后院人多,嫡庶的兒女也多,但也只出了這么一個有點文才的。
所以老賀寄予厚望,早早把賀六送到皇城外面的書院,求學于名師名校,遠離皇城的浮華喧囂。生怕這么一棵良材被污染了。
換個角度來說,皇城知名外戚賀家是啥樣,老賀心里還是很有逼數的。
此時,賀明遠見這邊的事情已經忙完,便走過來。
溫故,趙暮,賀明遠,三個讀書人。很客套,很場面化地來了一系列文人間的見面問候禮儀。
“嘖。”
旁邊的趙昆只覺得牙酸,他比較崇武,對文人的這一套實在不習慣。看不出有多高端,他只覺得這幫人都很裝。
氣場不合的趙昆往旁邊挪了兩步,跟何大湊一起小聲蛐蛐,把空間留給這三位文人。
這邊,賀明遠道出來意。
他今天備了一份禮,過來致歉。
自己親爹挑事,不僅沒達到目的,反而陷入更難堪的境地。但如今賀家的處境,樹敵太多,不是好事。
賀老爺子那天坐轎子出來的時候,賀明遠其實攔過,被擋回去了。
今兒過來道歉,確實是真心誠意,姿態也放得很低。
趙昆支著耳朵聽得撇嘴,心說:你道歉有什么用?你老爹指不定還在家里咩咩罵呢!
一想起坊間傳言的“賀咩咩”,趙昆繼續憋著笑,跟何大一起蛐蛐某人。
賀明遠察覺到了,心下也覺得無力。沒辦法,他拗不過他爹。
溫故卻是依然和氣,眼神真誠。
“賀六公子言重了!”
他并沒有說接不接受道歉,也沒有提賀家的之間的沖突,而是看了看天色,說道:“我這邊還有些別的事務……”
賀明遠聞言,無聲嘆了嘆氣,行了一禮,正要告辭。
卻聽溫故說道:“……正要去岑苔書院走一趟,六公子可愿同往?”
賀明遠的辭禮,行到半路僵住了。
瘋狂心動。
但溫故這話究竟是客氣呢?還是假客氣呢?還是……實意邀請呢?
溫故沒讓對方難堪,再次發出真心誠意的邀請。
賀明遠心下慚愧:是我狹隘了!
但也思量著溫故此話的用意。他爹說過,溫故心思深沉,與之相處要警惕。
只是……
賀明遠猶豫,再猶豫,還是從了。
趙暮和趙昆沒興趣跑書院,他們要忙商鋪的事。
等空地這兒只剩下他們倆。
趙昆提出質疑:“賀六那人真的很有才華?就賀家那樣式的,說實話,我不太相信。”
都說什么樣的家風,教出什么樣的兒女。賀家那邊多得是滿腹歪心思的庸才,能出個好的?
“一個窩里能養出不同的人?”趙昆嚴重懷疑。
趙暮意味深長笑道:“又不是沒有現成的例子。”
趙昆琢磨琢磨:“也是,咱們趙家那么多人,也就只出了上頭那位。”
不說趙家主那一輩的,就是他們年輕一輩,也只有趙少主稱得上優秀。
趙暮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爆粗口:“……我特么說的是沈家!”
哪有人把自己全族往“庸才”上懟!
趙昆恍然:“哦哦,是,還有個沈家。”
沈系也就只出了個溫故。其他人都是呸!
與此同時。
賀家。
街頭斗罵那日,“厥”過去的賀老爺回到家,立刻招來家中的門客,前前后后一頓分析。
到現在,已經想明白前因后果了,再想想坊間的那些傳聞。
他恨得不行,躺在床上咬牙切齒。
“溫故這狗崽子,我定要他好看!此仇不報……”
正想著呢,突然得知自己最看重的兒子去了景星坊那個危險地,驚得差點從床上滾下來。
“快!快去看看,他們心臟,我兒心善,簡直羊入虎口!”
沒一會兒,打探消息的親信回來了,告訴賀老爺:六公子跟著溫故去了正在建設的岑苔書院。
賀老爺懵住,憋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
“再探,再報!”
賀老爺自己琢磨不明白,又立刻招來門客。
“要搞清楚溫故的意圖,再做打算!”
岑苔書院在歆州代表的意義,他們太清楚了。
在不能光明正大搞科舉的時候,岑苔書院就承擔著選才一責。往后數年,考核、選拔,重要環節肯定由書院那邊去辦。
一名門客說道:“洪老先生創辦岑苔書院分院,集聚賢才,濟治世人。但背后也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
賀老爺說:“廢話,這我當然知道!”
他要是連這點都不明白,活不到現在。
前些日子賀明遠積極參加文會,就是為了接觸岑苔書院。但賀家初來乍到,又擠不進文人圈子,想融入進去有些艱難。
賀家以前就被文人清流排斥,現在更難了。
門客道:“但如果溫故能代為引薦……”
賀老爺不信:“他有那么好心?”
又過了會兒,打探消息的親隨傳來最新動向——
“溫故確實把六公子帶去了岑苔書院。那邊尚未建成,有些簡陋,但人文氣息濃厚,還有一位供職于書院的,同姓的賀文昱賀公子,很是熱情!”
賀老爺:!!!
賀老爺:???
不是,溫故這人……
他圖啥呢?
門客很興奮,想勸一勸東家:
“老爺,咱們與溫故,也可化干戈為玉帛……”
“說什么呢你!”賀老爺怒道,“什么干戈?!”
門客不敢言。
賀老爺大聲:“我們初來乍到,不太懂這里的規矩,所以鬧了些誤會罷了。哪有別的干戈?!”
門客:“……”
賀老爺繼續大聲:“街頭斗罵的事,是我跟老卓之間的恩怨,與他溫故何干?!”
門客:“……”
老爺語氣依舊狂妄,但總覺得聽著很慫呢?
賀老爺此時已經坐起身,在床邊沉思。
這段時間確實受了點挫折,但踩著他們上去的是卓家,仔細想一想,還是能想開點的。
自我開解一下,黑紅也是紅啊!
我確實是鬧了個笑話,但更重要的是,能不能以此來謀到好處,這才是最實際的!
只要能達到目的,我活成別人口中的笑話又如何?
再說了,上次的事傳出去,誰都知道抽我的是誰。
抽我的不是一般人,那是曾經的當朝權相!
普通人眼里的權力巔峰之人!
我打的是高端局!!
這歆州城里,多少個家族都敗過。當年老卓盯著宰相職位競爭上崗的時候,擊敗了多少對手!
誰沒輸過呢?
也就是咱老賀敗得有些丟人罷了。
但如今這個世道,丟人又算得了什么?
賀老爺問:“最近又聽說過溫故的不少傳聞,聽聞此人心胸開闊?”
門客擦了擦汗:“呃……是。”
但門客也說出了自己的憂慮:“不知卓相那邊,是否會阻攔?”
賀老爺十分不滿:“他阻攔什么?他們卓家吃肉,就不允許別人喝點兒湯?沒這么霸道的事!”
門客說:“萬一……”
賀老爺拍案而起:“沒有萬一!他真要是把事做絕,我就找根繩子去他們卓家大門口上吊!”
反正臉也丟過了,名聲早就沒了,他豁得出去!
老賀家就六兒那么一個可造之材,他舍掉臉皮拉著全族也要托舉一下!
書院那邊。
溫故帶著賀明遠過去。
有出身,有才學,家里又不讓出城,那就去書院打工……幫忙吧!
書院正是建設階段,事多人少。
現階段帶編制的職位有限,有些人自恃身份,不太愿意過來白干活。
賀明遠卻是很愿意留下的!
他不缺錢,不缺時間,缺的只是機會!
剛處理完一迭文書的賀文昱,很高興來了幫手。他摸了摸眼下幾乎沒有消退過的淡黑,熱情道:
“咱們都姓賀,說不定八百年前是一家呢!緣分啊!”
哎嘿嘿嘿,有幫手!
早點干完早點回家!
傍晚,在坊門關閉之前,賀明遠終于回到家。
雖有明顯的疲憊,腳步微沉,但眼神極亮。
賀老爺在家里煩躁不安等著,終于見到人安安穩穩地回來,也帶來了好消息。
他朗聲笑道:“我兒果然聰穎!放開手去干,如果有誰妨礙你的公務,別怕,爹幫你解決!”
說著,賀老爺心中還是有些擔憂,試探問道:“溫故這人……你今兒過去的時候,他有沒有陰陽怪氣,借機嘲諷?”
賀明遠說:“并未!”
“呃……那有沒有可能是他諷了,你沒聽懂呢?”賀老爺又問。
賀明遠不贊同地道:“溫故為人清正,待人真誠,并不是爹你以為的那樣!”
他不是盲目自信,解釋道:“在場的還有洪老爺子等名師。”
賀老爺放心了,看來確實得改一改對溫故的偏見:
“他人還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