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糧票,馮載寧愣了好一會兒。
第一次收到這樣的回禮。
隨禮物送來的還有一份帖子。
里面所寫內容大致意思是:今日閑聊時聽馮兄說,初到此地尚未安置好,仆從們也要四處跑動,多有不便。我思來想去,不如替馮兄減些負擔。
帖子上寫了,這些糧票都是本月印的,有效期三個月。可以在他們景星坊使用,大食堂有姜湯、熱粥,偶爾還有一點肉蛋小菜……
馮載寧放下帖子,又拿起木匣中的一張糧票。
如今金銀銅鐵不是以前的價值了,換到手中的錢引也都是大額的。
以前能給家仆賞些碎銀子,現在確實不方便,糧食和貨物還得提前分裝。
若景星坊的食堂可靠,這些糧票確實可以用起來。
他送給溫故的那幾顆珍珠和珊瑚,放在以前,當然是價值連城。如今卻不好說。
喜歡珠寶的權貴愿意給高價,若沒人喜歡,便是貶值厲害。
折中估價之后,他送出去的,倒是與溫故回禮的這糧票、玻璃書刀,相差不遠。
來到歆州城的這三天,馮載寧送出去不少禮品,收到的回禮,大致分為兩種:重“式”的,和重“實”的。
“這位溫坊長,似乎是個務實的人。”
沈家那倆不怎么靠譜,不必給太高的指望。這位溫坊長,有些意思。
分析著這幾天接觸的歆州眾人,馮載寧將匣子里厚厚一疊糧票取出,叫來隨從,把這些糧票當津貼,給大伙兒發下去。
手下的護衛隨從們,若是不便開伙,可以拿著糧票去景星坊的大食堂試試。
如今世態有異,城中商業遠遠不夠活躍。
以前小廝在外面跑腿,還能自己買點吃的,但是這歆州城是嚴管的街坊制,道路兩側沒有商鋪,只有一面面坊墻。
他們剛到這里,還沒摸清楚哪個坊里有賣吃食的。
眼下,景星坊是第一個。
去景星坊打探消息的那些人,也不必遮遮掩掩了。
糧票的事吩咐下去,馮載寧又想到了在景慶公所見到的寶葫蘆。
他和祖母閑聊的時候,也想過用類似寶橋的那些閃亮之物建佛堂,只不過得先摸歆州城的規矩,以及趙家的態度。
如今所住的宅院中,改設的佛堂暫時保留原樣。暫且低調,先觀望,再改建也不遲。
慶云坊的道觀會得到允許,必定摻雜著別的利益,并非尋常道觀。
那寶葫蘆他瞧著還行,雖然是道士煉制的,但,買個回來放在家中也挺不錯。
改日去問問,是直接用錢糧購買,還是捐些功德錢去換?
景星坊。
工地停工之后,許多做勞力的勞工暫時沒了收入,吃飯也節省了。
食堂那邊冷清了些,糧票流通減緩。
但很快,來自四海坊的人讓這里又喧囂起來。
馮家的護衛和隨從們,拿著糧票津貼陸續過來。
他們還挺積極的,能近距離觀看寶橋,方便打聽消息,還有熱的湯食。
城中今年冬天北遷而來的其他人見狀,也打開思路。
同樣初到此地,同樣很多物件沒備齊全,仆從們開伙不便,同樣不方便給賞錢,不如用景星坊的糧票作為津貼。
算下來,還能節省些許錢糧,又能打聽到更多消息。
省錢,省時,省事。
之前也不是沒人想到,只不過大家顧慮較多,都不愿意當第一個。
如今四海坊的馮家先走出一步,似乎沒什么問題,便放心地跟著走了。
小批量的直接找食堂負責人換糧票,大額度的找公所換購。
還有經常遣家仆到城門口接應家族外歸之人的那些大戶,每天都得派人到城門口張望幾次。
尤其是下雪天,一些管事會帶著人來景星坊大食堂這里,喝些姜湯和熱粥等待。
城門口留一兩個腿腳快的人報信,有動靜了過來招呼一聲,他們能立刻趕過去。
景星坊不在主干道旁邊,但離得也不遠,來回也快。不必全都聚在城門口挨凍。
一時間,景星坊大食堂變得擁擠了。
為此,食堂附近幾個堆放雜物的屋棚收拾出來,充作包廂,
出手闊綽的管事們,不愿意在大食堂待著,會包一個單間,里面放了煤爐,帶排氣管能導熱的那種。
食堂多招了五個臨時工,收拾碗筷,打掃衛生。
程知和何小弟查看賬目時,咧嘴直樂。
食堂那邊花出去的錢很多,但賺得也不少!
坊長說了,大食堂這邊不夠用,等回暖之后,再建個“二食堂”,到時候還會再招人。
現在有些沒事干的居民,會主動過去食堂那邊幫忙,刷存在感,多多表現,以求優先錄取。
溫故把食堂那邊的熱鬧場景畫下來,讓常順送去給自己挑中的那位書畫先生。
如今還只是考察期,他還沒正式跟著學藝。這是一個雙向選擇的過程。
溫故挑選了這位作為書畫先生,但還得對方接受自己這個學生。
表哥給的三位人選,家世都不普通。
別看這三位年紀大又閑在家中,但他們親人的身份可不一般。
一位家中有前翰林學士,即皇帝身邊機要秘書,現在幫老趙辦事。
一位的族弟曾是太子少師,如今也被老趙看重。
再就是溫故看中的這位。姓洪的老爺子,家中二子曾在朝中身居要職,現在幫老趙治理城鎮。
邪疫亂世之下,即便只是個小城鎮,也不是一般人能治理好的。
就如溫故他們北上途中見到的,那些不同結果的縣城。有的全城覆滅,淪為怪物巢穴,有的卻能保存更多生民,成為亂世之中的一團螢火。
簡言之,如今這三位是沒實權,但這三位的家人有。
世家大族就是這樣,不能單看某一個人,那幫人是抱團的,牽一發而動全身。
還真不能來硬的。
“以誠待人!以心相交!”
要讓這位洪老先生感受到我求知求學的執著!
從確定人選的那一日開始,溫故隔幾天就給這位老先生送過去一副畫,請他老人家給指點指點。
隨畫送過去的帖子也明說了,他畫的是大食堂的圖,等畫到滿意的一幅了,會用來印糧票。
當然不會印得那么精細,只是參照構圖的角度、主次、虛實、疏密,何處留白,印章的位置等等。
布局和構圖能影響整幅圖的氣韻。
反正是學畫,畫好的圖也有用處。
于是,新鮮的景星坊大食堂圖,送到核心區的某個坊內。
洪老爺子的書桌上。
攤開的畫卷帶著生動活潑之意,仿佛聽到了曾經市井的喧鬧之聲。
洪老爺子雖然沒親自去過景星坊,只在經過附近時見到過那座寶橋。
景星坊內是什么樣?只是聽別人說起。
但是景星坊的食堂,如今卻已經清晰印在他腦子里。
這期間食堂的變化,跟故事連載似的,讓看畫的人心情也跟著明亮起來。
有種令人懷念的市井煙火氣。
單論畫技,溫故的畫在洪老爺子眼里,確實稱不上多好。
但他能感受到畫里的那些人,每個細節都充滿希望和生機,而不是泥潭掙扎或者麻木沉淪。
從工地賣力氣的勞工,到跑腿湊熱鬧的閑漢,再到大戶人家的管事和隨從,都有了更具生氣的一面。
面對溫故的畫,洪老爺子的心態也在變化。
從一開始在畫上隨意添幾筆,到后來認真點出不妥之處,作出添改。
……再到現在。
旁邊的老仆跟隨多年,平時相處較為親近隨意。
溫故送來的第一幅畫,到現在的這幅,老仆也跟著看過。
前段時間的畫里面,食堂變得挺冷清,他的心情也跟著冷清。
天寒地凍,工地不開工,沒了勞工們的身影,只剩下了那些吹牛的閑漢。
今天的景星坊,竟然多了一堆人,很是熱鬧的樣子。他好像也感覺到了冬日爐火的溫度,面上也忍不住帶著笑。
老仆早已將墨磨好,各種顏料擺出來,等著老爺改畫。
然而桌前的人,數次拿起筆,又放下。
洪老爺子沉默盯著面前的畫。
并不是畫的構圖和技巧做到足夠完美。
思量許久,他拿出自己的印章,重重蓋上。
旁邊的老仆疑惑道:“……老爺?不畫了?”
“不畫了!”
洪老爺子啪地蓋完章,完全沒有動筆的意思。
“總有種我幫他畫糧票、給他打工的錯覺!又或者不是錯覺?”
“啊這……”老仆怔住。
不至于,不至于啊。
他按照老爺的吩咐,把畫卷好,讓人送去景星坊。
心里還想著:雖然亂世能存活下來的讀書人,人均八百個心眼,但萬一那位溫坊長真是個實誠孩子呢?
慶云坊。
溫故目光清澈真誠,看著面前的數名匠人:
“您幾位這手藝越發精巧嫻熟了!”
他剛剛拿到了定制的學藝禮物,成品他很滿意。
狗道士被鞭策之后,果然有了動力,很快就和匠人們一起把東西做出來。面前的這幾位匠人主要負責雕刻打磨的工序。
溫故從雕刻的細節,到整體的效果,再到匠人的手藝,句句不重樣地表達出來贊美之意。
面前幾位工匠被夸得面色漲紅,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都是各家大戶蓄養的工匠,平時都是給雇主家辦事,雇主高興了給點賞賜,不高興了,什么懲罰都有。
也只在溫坊主這里,才能聽到這么真誠的夸贊,以及,這位給酬勞也是真爽快!多倍的歡喜!
隨后溫故又留下了幾個難度更大的打磨任務,工匠們連連保證,一定在年前給坊長把東西做出來!
溫故帶著學藝禮物往回走。
四海坊新入駐的大海商馮家加入金主群,窯爐那邊底氣更足了,原材料和輔料也有足夠錢糧購買。
反正燒出來的失敗品,都會成為明年萬福園的裝飾材料。
匠人們奮起的結果就是,終于燒出來達到溫故要求的材料!
若是年前能做出東西,他送給姨父姨母和表哥的年禮分量就會很重了。
嗯,姨父家的倉庫,最近又充盈了啊。
四海坊那幾家手里有多少錢引,就說明他們給了趙家多少貨……
心里琢磨著過年的事,溫故回到景星坊,隨后等來了洪老先生的家仆送回的畫。
“這次改畫這么快?”
以前都是隔一兩日才送回的。
自己的畫技心里有數,水平遠遠不夠。
溫故帶著疑惑打開畫軸。
畫上沒有多一筆,但多出來一個印章。
這才是關鍵!
溫故面上露出喜色。
這是洪老先生第一次用章,意思就是認可了!
也就是說,他可以正式登門學藝了!
溫故又看了看畫,卷起收好,寫個帖子去約時間。
又打包學藝的禮品——
玻璃材質,墨碟與筆洗可疊放式的組合設計,可當觀賞物,也可以拿出來使用。
整體外方內圓。
外廓方形,堅定穩重。內部圓形,圓融和諧。
表面刻著吉祥紋式,適合置于案前,既實用又有雅韻。
洪老先生不正式收徒,所以不收正式的拜師禮,這個只是溫故準備的學藝禮。
次日,他帶著鐵頭和程知,來到靠近城中核心區域的一個坊內。
這里,確切地說,臨近的幾個坊,都居住著許多官員。
洪老爺子六十歲的人了,須發花白。
也曾入仕為官,只是早早辭官辦書院,教書去了。
雖稱不上桃李滿天下,但也教出來不少有才之人。
直至亂世,他才與家人來到北地歆州。
老人家有些憂國憂民的情懷,還有些武德充沛的氣概。
溫故回想著了解到的信息。
今日不巧,新一輪的降雪開啟,好在風不大。
若是世道太平,肯定有不少文人吟詩賞雪。
然而如今,只顯得冷漠寂寥。
即便是在這富戶和權貴眾多的坊內,只要稍稍停頓去聽,便能聽到或細弱或尖利的啼哭聲。
來到洪老爺子所住的宅院,有仆人引入院中。
一名藍衣老者正于雪天舞劍。
身形清癯剛勁,威凜如甲士破陣。
北風忽厲,寒光追雪。
劍法凌厲又帶著剛正之氣,頗有先賢之風。
溫故站在邊上,靜靜觀看。
老爺子的身骨真硬朗啊!
至少還能舞劍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