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家兄弟兩人來到村里,直至現在,已有三個多月,近四個月了。
當初來的時候草還沒這么高,現在,長勢猛的已經沒過房屋。
好在它們已經進入衰敗期。
秋風蕭瑟,萬物凋零。
看著很是凄涼,但對如今來說,秋風帶來的更多是安全感。
那些邪物的行動速度與春夏時節不同,往后天氣越冷,對比就會越明顯。
前方隊伍已經清理出一條路,眾人沿著這條路進入鎮子。
燒荒當然不能一下子把鎮也燒了。
只燒到附近,所以能看到鎮上房屋的前后院的眾多草木。
蒙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劉獵戶走過來。他背著大弓,手上還拿著一把加長手柄的柴刀。
刀上沾著褐色血跡。
雖然血跡顏色不是鮮紅,這些都是新鮮的,從邪物身上沾的。
青一道長說過,火焰可以去邪毒,先進鎮的這隊人挑了地方燃好火堆,把沾了血污的刀棍都用火焰灼燒過。
此前在鎮外燒荒,用煙氣去熏趕過一遍,但鎮上的邪物肯定沒有全都趕走,或許在暗處躲著。劉獵戶提醒大家進鎮要保持警惕,別單獨行動。
“我們清理了一個院子,大家先把帶著的東西放這邊。”
裝卸貨物的木板車,備用的農具武器,不便隨身攜帶的物資都先放到小院。
院子里面有藥草燃燒的煙氣,這么多活人聚在一起血氣濃郁,需要用藥草或者煙氣遮掩氣味。
院內燃了兩個火堆,一個用來煮食物,另一個用來“祛邪”消毒。
道長的告誡,以及溫故寫的話本,都有提過以火祛邪,也就是高溫消毒。
有獵殺經驗的村民,進鎮之后斗志昂揚。
村長說了,殺一個邪物能賺不少工分,多殺幾個就能養活一家老小了,比搬東西賺得多。
三四個人為一組,賺到的怎么分,他們內部會先商議好。
用煙氣熏趕躲藏著的邪物,等它跳出來。
早有防備的村民用長柄的大木叉給叉住,雖然這并不能產生實際傷害,但有了短暫的阻擋,另一個人趁此機會,揮動柴刀利索斬首。
配合默契。
斬殺掉的邪物,會有專門負責清理的村民,借助工具將它們拖到一處,到時候燒掉。
溫故觀察那些邪物的傷口。
“中邪”,也就是人被邪蠱寄生之后,身體會異化,肌肉和脂肪看似萎縮嚴重,其實變得更加強韌,它們擁有比尋常人更高的防御力。
血液減少,更粘稠,顏色偏褐。
刺穿傷能對它們產生傷害,但有限,能影響到它的整體行動,卻不會斃命。
村民們摸索出來結論,還是得斬首。
溫故分析。這么說,蠱蟲寄生人體之后,最可能是在留頭部。
若是如此,身體其他部位感染的蠱蟲,那能不能在蠱蟲進入頭部之前,把它截留?
可惜沒有條件,不然溫故真想解剖一下。
再看其他村民。
性子膽小的,憨厚的人,如今也都變了樣子,多了一股狠勁。
如今這世道,大家也就為了三件事——
生存!生存!還是特么的生存!
稍作歇息,后續到來的人員便開始干活了。
“我瞅著,那石板可以撬回去鋪路!”
“撬起來先擱那邊,把土清了,燒一燒再搬到車上。”
村子里面的土路一下雨就變得泥濘,容易滋生蟲蠱,雖然現在鋪著一些木板碎石,但誰不喜歡更平整的呢?
路平整了,運東西都更快。
今年冬天村里要搞建設,就該把村里路也整一整!
“這些衣服,布料多好啊!”
“村長說了,甩外面的不要,染了邪氣。屋里衣箱裝著的可以。”
昂貴的衣物,村民們曾經只能遠遠看著。連摸一下都是奢望的布料,如今就在眼前。
可惜很多都不能要,帶回去就得費勁兒“祛邪”,反正有的選,他們不如去選那些干凈的衣服和布匹。鎮上的東西,只要能帶回去,就都是他們的。
對著那些衣服惋惜的人,也就嘴上說說。
他們可都聽過話本的,知道那些衣物“不干凈”。
“那邊那屋,橫梁可以拆下來。”
“我找到一輛牛車!牛沒了,車還在,挺干凈的,能用!”
“那邊幾個鋪子,門板好拆,先拆了帶回去。”
拆下來的先放到指定的地點曬一曬,有潮氣的都給晾干。
越是干燥的器物,邪蠱越難以存活。
各種談論聲中,一位面容嚴肅的村民守在院里,拿著幾張紙,他識得幾個字,對照著上面寫的東西提醒其他人。那是溫故和主事人們商議后寫下來的指導手冊。
“大石板就算了,青磚貼地的不要!地面上的東西夠我們用了,不要貪圖危險物!”
有人負責拆卸,有人負責裝車,裝滿就拉回去。盡快往返。
道長說了,他們最多只有三日時間,看到外面再有邪物出現的時候,就必須要撤退了,說明燒荒火燎已經失去威懾效果,活人的血氣會把它們再吸引過來。
用于燃燒的藥草也有限,總不能一直在這兒消耗。
有人想要把鎮上的這些屋子都拆回去,劉獵戶阻止。
“一次拆不完。挑幾棟邊上完整的屋子,離開前封上,等冬天落雪的時候,咱們會再來一次,也有個落腳的地兒。”
有位年紀大些的村民,向往地看著鎮上一棟大屋,“真不能搬到鎮上住?多留些屋子,逃難來的人也能住下。”
不等劉獵戶解釋,他兒子在旁邊嚷上了,“哎喲我的親爹!你別只往好處想,你就想想,如果來鎮上的是賊人,他們要是在這里安身,對咱們就是威脅!”
“咱們村就不同了,按話本里說的,那叫易守難攻!真逼急了,咱就逃山里去!”
山里也有中邪風險,但如今這世道,躲哪兒都不安全,真到了逃命的時候,還能顧慮那些?
相比之下,還是村里更好,不像鎮上,四通八達還沒有圍墻,不安全。
劉獵戶也不再說這些,他讓人去鎮上再仔細找找有沒有能用的武器。
有些兵器以往禁止百姓私造私練。
他身上背著的強弓,以前就是他不能用的。
身上穿的衣服、護甲,以他的身份,都是不能使用的。
“章服,居所,轎輿,以別貴賤。”
往日劉獵戶去縣里貴人家做事時,聽那里的夫子說的。
哪個階層,什么身份,就用什么東西。
現在不分了。
至少,在這里,誰找到就是誰的。
村民們找到就能帶回去用,多囤點備用,生存第一。
溫故也要去搜一搜,看有沒有趕路能用上的。
劉獵戶讓兒子跟在溫故身邊,他們本地人更熟悉鎮上格局,可以幫襯著點兒。
小劉獵戶也很樂意,立馬湊過去:“溫二哥你想去哪里看看?放心,我的箭術不比我爹差!”
他很好奇溫故游學時的見聞,問了幾件事。
溫故也耐心跟他說說。
青一道長本來沒打算跟過去,一聽“游學”,又動了腳步。
我倒想看看你這狗書生還能胡扯出什么來。
雖然每次溫故提起游學時的見聞,都讓他心情不好,但事后回想起來,嗯,可以借鑒借鑒。
再說了……
道長的視線,在老劉獵戶和小劉獵戶兩人身上掃過。
劉家父子有盤算啊。
鎮上現在各種氣味匯集,時不時傳來一陣煙氣,青一道長給自己塞了顆丹藥清神。
溫故帶著小劉和堂兄走在鎮上,后面還跟著個道士。
不過他們也沒有多聊,還得防備周圍。
溫故在確定附近沒有危險,四周都有村人活動,才分了注意力放在鎮上事物。
鎮上的房屋密度比村里大,多是木材建造,能用上青磚大瓦的只是少數。
他還看到了公用的水井。
不管是一些小院里的私井,還是外面的公用井,井水已經污染。用道長的話說,那些井水都已經染了邪氣。村民們進鎮喝的都是自帶的,燒過的水。
沿路能看到茶攤酒肆,如今已變得殘破。
邪疫蔓延,給了這個王朝沉重且慘烈的打擊,幽暗時代開啟。
幸存下來的人,依然陷在對未知的恐懼中。
誰也不知道這個幽暗時代會持續多久,又或者,終將走向末路?
“那邊就是鎮上最大的商鋪。”小劉獵戶指著前面一個鋪子。
那里有村民進出,顯然都知道,最大的商鋪里面東西也最多,有人扛著一大卷布出來。
溫故略微抬頭看向外面的匾額。
世道滄桑,時移勢遷,整個鎮子已經成為一片死地。承載著地方印記的匾額依然停留在這里,日漸暗淡,蒙上一層陰霾。
希望未來的某一天,它們能重新煥發光彩。
跟在后面的道長擺著一副“我只是來閑逛”的姿態,對那些商鋪物品都沒興趣。
上一次,也就是半年前他剛來村里的時候,帶村民來鎮上大略搜過一遍,主要目標是糧食和藥材。
把鎮上的醫館藥鋪幾乎掏空。
這次他沒特別感興趣的,他想要的東西這小地方沒有。
鎮上剩下的多是日常物件,村民們這次也許會挑能用的帶回去。
衣袍鞋靴,鍋碗瓢盆,褥子床帳,箱籠容器,各家各戶能搜出來的這些,村民們都能帶走。
若是還有時間,那些床榻桌凳都會搬走。能用的可以繼續用,用不了的就劈了當柴火。反正留鎮上也是無人使用,漸漸壞掉。
屋子是需要“人氣”來養護的,沒有人住,當然就破敗得快了。
這時候,有村民激動地抱著一個筐出來,大聲道:
“快來!看我找到了什么!”
原本忙著搬東西的其他人瞧了眼,同樣驚喜激動得圍了過去。
大筐里的,是桃符和一卷卷的門神畫。
可能是鋪子當年沒賣出去,剩余的。
溫故走近去看。
大筐里的門神畫主要是兩種類型,一種是財門鈍驢,回頭鹿馬。
馱著柴的胖驢,寓意富有,發大財。
回頭鹿馬,寓意福祿眷顧,當官發達。
升官發財,這種以前應該是較為時尚的,商家備貨還挺多。
若是以往的太平時候,大家也會喜歡 但如今……
圍過去的村民先搶另一種,驅邪抓鬼的!
搶不到再去搶武將門神,實在沒有了,那就……再找找!說不定別家還有呢?
當初鎮上肯定也有人家買過,或許能翻找出來。
溫故看著他們。
升官發財不屑一顧,驅邪捉鬼眾人哄搶。
雕刻著圖紋的桃符也搶,搶不到?
再去找!
找不到?
去別家撬!
饒有興致看著這一幕的道士,瞥了眼溫故:村民們性子愚魯粗獷,不知這位書生作何感想?
溫故的眼神奇怪——詫然,理解,若有所思。
道士:???
狗書生又在想什么?
溫故只是對本土習俗好奇,并想著,若是以后在北地安頓下來,如果沒有別的謀生手段,或許可以試試畫年畫、制桃符?
沒再多看,溫故也去搜尋自己能用上的東西。他在一戶人家的屋中找到想要的。
不顯眼的衣箱里,找到了十多個大檐帽,有點像他印象中的范陽笠。
小劉獵戶看了看,“這戶人應當是接了做大帽的活兒。”
找到的這十幾個笠帽,溫故自己留一半,另一半給村里。
這是如今村里的規矩。
溫故自己留兩頂,給堂兄兩頂,道長有特制的斗笠不需要。嗯,再給小劉兩頂。
夠用,多出來的還能跟村里換點別的。
接下來更讓溫故驚喜的是,他在另一戶翻到個小銅爐。
有點像溫故印象中的染爐,只是比那個更小巧精致,方便外出帶著,路途可以煮東西吃。
這戶人家瞧著小有家底,屋門關得嚴實,里面也沒見到明顯血污,或許混亂之初就已經離開。
隨后,溫故推開那家的書房,看到書桌上的筆架,懸掛著的毛筆,還有質感不錯的書畫紙以及硯臺。
目光頓時一亮,眼神向往。
“空弓難責養由射,快劍始堪孟賁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筆墨就是文人的刀啊,豈可不精擇!”
道長把嘴里的丹藥殘渣,“呸”的吐出來。
前幾天是哪個狗東西在我面前說“能書不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