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死一個人,有時候沒有那么快,不會像電視劇里那樣,前腳剛吃進去,后腳就吐血而亡,人的身體沒有那么脆弱。
吃了一頓牢飯,腹痛難忍的那名獄卒撐到傍晚,同僚見他患病,也就早早勸他回去休息了。
回到家之后第一時間想著的不是去找醫生瞧病,而是猛喝水,他以為自己應是平時吃的太糙,爛胃享受不了細糠,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結果當天晚上就掛了。
藥,是非常昂貴的,一般人舍不得去買,而且古代的人們缺乏對醫療衛生的認知,大部分時候身體有些不適,都會選擇硬抗,事實也證明了,硬抗其實是最好的辦法。
但你要是吃了毒藥,硬抗肯定是無效的。
當天晚上沒有見到那名獄卒的張獻誠,暫時還算沉得住氣,但是當他第二天晌午從別的獄卒口中得知,那個人已經死了之后,便第一時間請求獄丞將他昨天藏起來的那些殘羹剩飯收存起來,驗毒。
“是你多心了,午食沒有任何問題,喂給了牲畜,未見任何異常,”獄丞挑眉望著桌子上一口沒動的飯菜,道:
“這里是大理寺獄,你腦子怎么想的,才會認為有人敢在這里下毒?癔癥了吧?”
張獻誠菊花一緊,心叫完蛋,他明白了,不是外面人想毒死他,是大理寺有人想毒死他。
這個獄丞,多半也有問題。
長安的水太深了我這條小命玄了張獻誠眼睜睜的注視著獄丞離開,鐵了心的不打算再吃任何東西,哪怕我餓死在這里,也不能被毒死。
他知道,自己現在是死是活,對任何人都不重要了,因為他已經賣了裴寬,供狀都簽押了,這種情況下,裴寬的人殺他,是毫無必要的,反倒會坐實了裴寬做賊心虛。
那么除了裴寬,長安還有人想讓我死?
無人能救,惟有自救,于是他開始不停的在院子里喊叫有人要毒死他,獄丞嫌他聒噪,干脆將他的牢房給反鎖了,不讓他出來,但是張獻誠依然在牢房內不停的喊叫著。
大理寺南邊,就是太府寺下設的驊騮馬坊,這個地方的面積特別大,有大理寺的十倍之多,是宮中用馬的地方,這里養的馬,你只能看看,而無法擁有,因為都是圣人的。
但是呢,也有例外,比如例行賞賜。
李隆基但凡擁有一個皇孫,就會在馬坊給孫子預留一匹小馬,你可以將小馬養在這里,也可以自己帶走。
而李琩今天剛好就是來取馬的,給韋妮兒的兒子李仁取馬。
按理說李仁眼下連走路都不會,要馬有什么用呢?有用的,因為韋妮兒不方便帶著兒子出行,但是可以帶上兒子的馬,只要帶著馬,別人就得給錢。
壓歲錢就是從開元時期興起的,最早流行于宮中,原本是立春日互相散錢用來恭賀彼此的一種方式,后來逐漸演變成了給小孩兒的錢。
因為大家散錢給的都很少,大人是看不上的,那么就通過給小孩這種方式,加深彼此間的感情。
韋妮兒早就出了月子,但是還沒有回過娘家,眼下正月初六,她想回去一趟,帶上兒子的馬,好賺個盆滿缽滿。
她在挑馬,而李琩在眺望。
“你過來,”李琩皺眉朝著城墻腳下的一名衛士招了招,等到后者跑近之后,好奇道:
“這是哪里有人吆喝?”
衛士趕忙道:“稟隋王,是在大理寺獄。”
“皇城之內,這等嚎音,大理寺的人怎么也不管一管?”李琩道。
那名衛士答道:“聽說是重要人犯,上頭有令不能動粗,已經吆喝了一天一夜了。”
李琩挑了挑眉,回頭看了一眼仍在挑馬的韋妮兒,隨后便帶著李無傷等人往大理寺去了。
“今日寺內有幾人值守?”李琩望著空空蕩蕩的大堂,皺眉望著一名連品級都沒有的吏員道。
那人道:“回稟隋王,寺丞韋彭城公今日值守。”
“人呢?”李琩道。
那人咽了口唾沫:“興許是去別處巡查去了,卑職不知道啊。”
李琩笑了笑,對方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韋見素今天沒來上班,但是他不敢賣了上司。
這很正常,大過年的誰愿意來值班啊。
“你們這邊是誰在嚎叫?”李琩問道。
吏員道:“回隋王,范陽的一名犯官,張涼州(張守珪)的兒子。”
李琩皺了皺眉,隨后仔細詢問了一番情況,聽罷之后,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確實有人想要張獻誠的命。
但是眼前這名獄卒,是絕對不敢承認大理寺的牢飯有問題,否則張均這個SB要擔罪。
全國最高司法機關之一,牢飯有問題,這簡直就是開玩笑。
于是李琩直接進入大獄,將那個獄丞給叫了過來,詢問之下,對方口口聲聲說飯菜沒有問題,給雞吃了,雞都沒事,人怎么可能有事呢?至于死了的那名獄卒,多半是有什么隱疾,純屬意外。
李琩呵呵一笑,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詢問當下的大理寺獄,關了多少人。
真不多,攏共三十來個,就有十幾個來自范陽,其中就有顏杲卿。
于是在李琩的要求之下,獄丞將李琩帶去了關押顏杲卿的牢房。
寒冬臘月,倒是有火爐,但是顏杲卿卻是趴在榻上,有氣無力的望著從門外進來的幾人,眼皮抬一下似乎都非常費勁。
獄丞主動向李琩解釋道:“事關大案,用了點刑。”
“招供了嗎?”李琩問道。
按理說獄丞不該將這種事情告訴別人,但是李琩身份太特殊,手指一捏就能將他捏死,所以只能老實稟報:
“張獻誠和烏承恩認了,其他都沒認。”
李琩點了點頭,淡淡道:
“記住了,這個人如果再受刑,誰施的刑,我找誰算賬,打了幾下,怎么打的,雙倍還之。”
獄丞一愣,趕忙卑微道:
“卑職做不了主啊,用刑都是上面的安排,卑職怎敢私自用刑?”
李琩笑了笑,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你自己看著辦。”
獄丞下意識咽了口唾沫,不敢說話了。
他就是一個正九品下的小官,但是呢,栲刑之事是他的職責所在,也就是說,他就是那個負責施刑的。
上面讓他打,隋王不讓他打,為難我干什么啊?我TM打我自己還不行嗎?
至于張獻誠,李琩就這么站在院子里,與對方隔窗戶對望,張獻誠見到那身紫衣,已經喊啞的嗓子更加用力了:
“貴人容稟,有人要害我,初二所放牢食不同以往,獄卒食之而歿,是有人要投毒殺我,請貴人明察啊”
李琩笑了笑,說道:“既然是你的牢食,為什么死的是獄卒,不是你呢?”
“因為小人察覺不對,不敢食之,故誘獄卒先食,果不出預料,食中有毒,”張獻誠苦苦哀求道:
“斗魁四星,貴人之牢,大理寺出現這種事情,貴人定要嚴查啊。”
獄丞聞言大怒,指著張獻誠道:
“污蔑大理,虛構妄想,犬吠之徒”
李琩挑眉看向獄丞:“既然他都這樣了,你怎么不給他用刑?”
獄卒一臉為難道:“用刑不是卑職做主的,詞有反覆,不能首實者,則依法栲之,此人已經招供了,按律就不能再用刑了。”
李琩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像張獻誠這樣的人,他認為死不足惜,但是他不能干預,于是接下來,他又去見了見那個烏承恩。
這個人是個典型的兵痞,也是范陽本土軍閥之一,與蓋嘉運麾下的大豆軍使烏懷愿是同族。
烏承恩都不叫受傷了,簡直就是剩下半條命,李琩隔著門觀望一陣后,便離開了。
四個主要犯官,楊光毫發無損就是有些憔悴狼狽,顏杲卿皮肉之苦,烏承恩半條命,也就是張獻誠兩天沒吃飯,還能吆喝的出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后人誠不欺我。
烏承恩一看就是被刑訊逼供出來的,而張獻誠,別人不知道,李琩大概能猜到,對方來長安,應該就是來賣裴寬的。
加上范陽本土軍閥故意在年底的時候拖延繳稅,殺了裴寬一個措手不及,雙重壓力下,裴寬卸任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至于誰想弄死張獻誠,李琩覺得無所謂,這種人屬于是誰都想弄死的兩面派,如果對方能夠活著離開,天下之大,除了安祿山執掌的范陽,恐怕是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臨走之前,李琩突然詢問獄丞:
“你叫什么名字,我得記住啊,畢竟咱們之間有約定。”
獄丞道:“卑職楊光翙。”
李琩愣了愣,抬起食指,在對方的額頭前指了指,隨后道:
“本王記住了。”
離開皇城之后,李琩去了裴耀卿府上,韋妮兒回了娘家。
按理說正月不串門,但是裴耀卿肯定還是非常歡迎李琩的,至于今天裴府的那些賓客歡迎不歡迎,那就不知道了。
裴氏家族在長安勢力極大,屬于絕對的高門大閥,今天裴府的賓客,自然是一水姓裴的。
裴寬在京的幾個弟弟也在這里,裴敦復自然也在。
過年嘛,正是宗親團聚的時刻。
裴耀卿挽著李琩的手臂,在門外竊竊私語一陣后,兩人這才走進大堂。
李琩沒有受邀坐在上座,而是坐在了自己的表姐武明堂身邊。
“你可真敢來,剛才這里已經有人罵了你半天了,”武明堂笑呵呵的小聲說道。
李琩笑了笑:“那么從現在開始,阿姐便聽不到他們對我的不滿之音了。”
背后才會說壞話嘛,當面說的那都是在翻臉的情況下。
眼下在座的這些人,沒人敢跟李琩正面交鋒。
“接著剛才的,咱們繼續聊吧,”武明堂做為裴家的媳婦,笑意古怪的掃視眾人一眼后,道:
“隋王自然不是無故來此,大家盡可暢所欲言。”
裴耀卿望了一眼頗為尷尬的幾人,隨后道:“女眷都下去。”
說罷,他又補充道:“明堂不必。”
等到女眷陸陸續續走完,李琩直接開門見山道:
“與其讓朝廷派人往河北查證,不如以另外的方式讓裴寬早日回京,眼下案子還沒有結束,裴寬若肯回來,也就不會有人再揪著不放了。”
眾人沒有想到李琩這么直接,將話題都挑明了,既然如此,大家也就不必扭捏了。
只聽裴幼卿道:“敢問隋王,怎么個回來法子?”
從這句話就能看出,眼下老裴家對裴寬繼續留任范陽,也已經不抱希望了,這一點裴耀卿是最能看明白的,原因就是賦稅。
交不上錢來,朝廷要你干什么?
我把房子租給你,你交不了租金,我還會繼續租給你嗎?自然是誰能交錢租給誰。
李琩看向裴耀卿,道:“請裴公奏請圣人,由裴寬出任戶部尚書兼水陸轉運使,韋抱貞資歷不夠,接不了韋堅的差事,運河的工程還需大臣坐鎮。”
裴寬的弟弟裴勉頓時道:
“隋王莫不是信口開河?戶部何其之重?空閑已有兩年之久,有些人把持不放,怎么可能同意?”
李林甫愿意讓出戶部尚書,這件事只有有限幾人知道,裴耀卿能隱隱猜到,但是不敢確定,如今聽李琩這么一說,心知李林甫寧愿割肉,也不能允許裴寬繼續留任了。
于是他朝李琩道:“隋王繼續說。”
李琩淡淡道:
“裴公只要奏請,右相必然應和,此事也就水到渠成了,若是任由大理寺查下去,誰也不知道會查出什么來,我剛去過大理寺,張獻誠和烏承恩,已經將裴寬給賣的干干凈凈,趁著還未結案,早日回京,無損英名。”
裴冕沉聲道:“隋王一家之言,我們不能盡信,除非由右相奏請,裴公自會應和。”
“你信不信,那是你的事,”李琩淡淡道。
裴冕一愣,舔了舔嘴唇,沒有敢繼續反駁。
而大堂內,一眾裴家人已經開始低聲商量起來,很顯然,戶部尚書這個位置,誘惑太大了,很現實的說,是超過范陽節度使的。
而有些明白人,心知李琩既然敢說出來,基本代表了李林甫的意思,否則對方不會說。
這其實也是一種體面,給了裴寬一個體面的臺階。
議論半晌后,裴耀卿朝著李琩點了點頭:
“老夫會謹慎斟酌,今日不談公事,隋王請飲一杯。”
李琩點頭舉杯,以他對裴耀卿的了解,心知對方已經同意了。
李林甫也不愿跟裴家翻臉,所以裴寬必須體面,想要往死了整裴寬,當下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裴耀卿死了,二,裴敦復袖手旁觀,兩個條件缺一不可。
而李琩,是不愿意開罪裴家的,他需要更多的人支持他,單單是李林甫還遠遠不夠。
如果朝局穩定,皇權穩固,李林甫可以鎮著朝堂,但如果是動亂局面,誰認識你是誰啊?大家真刀真槍比劃比劃。方見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