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會議,參與的人不多,除了總管府之外,也就是一些有分量的大人物,如皇甫惟明、韋光乘等人。
他們主要是提供一些參考,并沒有決定權。
決定權在李琩,因為今天要商議的,是伏俟城駐軍問題。
“伏俟城距離最近的邊城,是安人城,這個地方設鎮,應歸屬隴右,”皇甫惟明笑道:
“我不是在搶地盤,以地理形態劃分,以防衛應援考慮,都應該是隴右,隋王如果覺得河西節制合適的話,就當我沒說。”
李琩笑道:“正是因為需要考慮周全,所以今天才請諸位一起來商量,至于歸誰,其實都無所謂,總歸都是大唐的疆域。”
伏俟城比較尷尬的一點就是,它距離隴右更近,那么做為大唐在西北最前方的戰略重地,補給線自然是越短越好。
皇甫惟明的建議是中肯的,事實確實如此。
但問題是,地盤是河西打下來的,想要讓蓋嘉運吐出來,恐怕沒那么容易。
韋光乘點頭道:“我也贊成節帥的看法,伏俟城這個地方怎么看,都應該歸隴右。”
他是出于運輸補給考慮,因為安人城、石堡城、積石城,是鄯州這塊盆地唯獨的三個缺口,雖然道路曲折,但終歸是正經路。
如果從河西補給伏俟城,有兩條線,
一個就是哥舒翰從河西南下的路線,需要翻過祁連山、大通山。
第二,就是河西要經過鄯州防區,走安人城這條線,補給伏俟城,這個選擇完全就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蓋威最擔心的問題就在這里,于是他道:
“從安人城到伏俟城,快則兩天,長則三天,從我們河西的祁連城至伏俟城,快則三天,長則四天,不差多少,何況龍駒島已經拿下,哥舒翰在西海北畔,也正在營造一座軍鎮,有這兩個地方做為倉儲之地,并不麻煩,我們駐守這里,也為鄯州增加了一道屏障,對隴右來說是好事。”
從地圖上看,安人城距離伏俟城,要比祁連城距離伏俟城,距離少很多,但是實際走過之后,需要的時間卻差別不大。
對此,古代很多人都不明白,明明地圖上更近,為什么路程卻沒有相差多少呢?
原因很簡單,地圖是平的,但地球是圓的。
即使在后世,很多人都認為坐飛機去美國,需要橫跨太平洋,但你只要看過豎版的世界地圖之后就知道,我們去美國,是穿越俄羅斯北部,經過白令海峽、加拿大,最終抵達。
李琩當然也認為將伏俟城歸屬隴右,從地理上是最合適的,但是從利益上考慮,他必須要照顧蓋嘉運。
河西藩鎮,掌控著河西走廊,祁連城是其中一座貿易大鎮,遠遠比安人城規模更大,倉儲能力也更強。
而祁連城到伏俟城之間,是有條商路的,是當年吐谷渾對外貿易的一條重要路線,路肯定是不好走,但便于經商。
總的來說,各有各的優點,安人城近,路好走,補給線短,祁連城便于經商,方便西海的貨物進入河西走廊販賣,也擁有補給伏俟城的能力。
本來這種事情,肯定是朝廷考慮的,李琩擅自劃分邊境,有點越權了。
而他之所以敢這么做,是因為這件事就算拿到中書門下去議,也是要暫時劃撥給河西的,但是以后,肯定還是歸隴右。
為什么呢?就因為是河西打下來的,你不交給人家,河西上上下下都不會服氣的,除非你能拿等量的補貼做為交換籌碼,但是朝廷現在肯定不想在西北再花錢了。
杜希望開口道:
“我們還是要從實際角度來考慮,打個比方,伏俟城歸河西,隴右會是什么反應?”
蓋威趕忙接話道:“有則錦上添花,無則安之若素。”
“呵呵”王難得冷笑道:“我們會怎么想,你能知道?你能代表我們的想法嗎?”
杜希望抬了抬手,示意王難得安靜,后者肯定要給面子,瞪了蓋威一眼,在一旁撇嘴冷笑。
只見杜希望看向蓋威,繼續道:
“那么伏俟城歸了隴右,你們河西又會怎么想呢?”
蓋威冷哼道:“坐享其成、不勞而獲,人神共憤。”
“言重了,隴右河西是一家,”杜希望笑了笑,看向李琩道:
“老夫認為,還是應歸河西暫時節制,否則軍心躁動,兒郎們怨言太大,于統戰不利。”
李琩點了點頭:“杜公老成之言。”
說罷,李琩看向皇甫道:
“地方是河西打下來的,交給隴右,目前來說不合適,河西軍此番出了大力,損耗極大,這種時候,我不能做有違將士心意的決定,朝廷也不會這么做。”
你怎么知道朝廷不會這么做?你能代表朝廷?皇甫惟明呵呵笑道:
“這件事,恐怕隋王做不了主,雖然大總管有署理內政之權,但疆域劃分,是國之內政,要需要經過中書門下,由圣人授意方可,我看吶,哥舒翰當下該怎么做怎么做,但是西海到底歸誰,還是要圣人做主。”
“過河拆橋,不外如是,”蓋惟冷笑道:
“我們河西兒郎這么多條人命,在皇甫節帥這邊,似乎只是一個數字。”
皇甫惟明雙目一瞇,看向蓋威道:
“卑官輕慢上司,只憑這一條,我現在就能斬了你,你要感謝你爹,若不是給他面子,我今天必殺你。”
“你殺了一個看看!”蓋威猛地起身拔刀,怒目相向。
李琩頓時怒了,指著蓋威罵道:
“好個狗東西!堂前動刀,來人!拖出去給我打。”
馬敦和胡四立即進來,將仍是罵罵咧咧的蓋威給拖出去了,他們倆負責行刑的話,那就是撓癢癢。
大家都知道,李琩不過是做做樣子,給皇甫和蓋威一個臺階下,否則任由這小子繼續跟皇甫頂嘴,人家真能辦了他。
“節帥不要跟他一般見識,這就是一個愣頭青,”李琩笑呵呵的看向皇甫。
皇甫笑了笑:“無妨的,跟他老子一個性子,聽不得忠言啊。”
“分明就是一個混蛋,”王難得冷笑道:
“敢在節度使面前拔刀,也就是節帥大度,換做別人,他今天惟死而已。”
“你閉嘴吧,”杜希望狠狠瞪了王難得一眼,你是非得讓隋王開口訓斥你才舒服嗎?
堂下的哥舒翰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坐著,從他個人角度來看,肯定還是傾向于繼續跟著蓋嘉運混。
因為在河西,蓋嘉運一個人可以說了算,但是在隴右,皇甫惟明受到的制約太大了。
安思順聽到這里,趕忙岔開話題,看向哥舒翰道:
“西海北畔的軍鎮建成之后,駐軍多少合適?”
他這么一開口,將大家的注意力便轉移開了。
哥舒翰答道:“一千即可,甚至可以更少,這座軍鎮主要做為龍駒島的補給中轉,防衛任務并不大,畢竟距離安人城并不遠。”
“那么伏俟城呢?”安思順又問。
哥舒翰想了想,看向韋光乘道:“四千應該差不多了,但是需要有兩千匹戰馬。”
韋光乘點了點頭:“這一點我會上報朝廷,等中書門下批了你們的建制,再做籌備,當下嘛,暫時由你麾下的赤水軍駐扎,伏俟城將來肯定是要設郡的,太守,應該還是你來兼著,但是內政官員,還是要長安派人來的。”
哥舒翰點了點頭:“一切聽從朝廷安排。”
安思順笑了笑,看向李琩道:
“伏俟城、龍駒島,還有這座軍鎮,都要有新的名字,取名一事,隋王當仁不讓。”
杜希望也趕忙道:“是啊,如今歸屬我大唐,肯定不能再用舊名了。”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希望李琩取名。
這是符合慣例的,不需要上報朝廷,西北藩鎮的軍鎮名稱,圣人取名的只有幾個,剩下的大部分都是節度使自己取的。
李琩道:“新建之軍鎮,就叫神威城吧,以彰顯我大唐軍威,龍駒島改名應龍城,應龍者,為雷雨之神,專殺白狗,取震懾妖神之意,至于伏俟城,還是回到長安之后,由圣人親自賜名。”
“是這個道理,”李峘微笑點頭:
“此城戰略意義重大,今后好好經營,可拓展疆域千里,將吐谷渾當年舊地歸入我大唐版圖,亦可震懾吐蕃,還是圣人賜名更為合適。”
至于西海地盤到底歸誰,也沒有個結論,人家皇甫惟明不同意,李琩也沒辦法強來。
會議結束之后,韋光乘跟著李琩后面,小聲道:
“國政大事,隋王還是不要自己拿主意,這件事暫且作罷,等到回來長安,聽聽右相的意思。”
李琩長出一口氣,道:
“隴右與河西本為兄弟藩鎮,本該是血脈一體,榮辱與共,如今卻成了爭家當的兄弟,一個個的仿若仇敵,從前可不是這樣。”
韋光乘笑道:
“從前節度使可以入京當宰相,但是現在可不行了,所以他們將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看的特別緊,誰也不想吃虧,主要原因還是在于節度使位高權重,返京之后,除了宰相,別的職位他們也看不上。”
李琩笑道:“那么為什么?他們如今不能入朝拜相呢?”
韋光乘一愣,支支吾吾的不說話了。
還能為什么?李林甫不允許唄 三月初十,李琩要返回長安了。
隴右與河西接下來怎么布置,那是皇甫和蓋嘉運的事情,李琩不便多插手,畢竟他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外行指揮內行,終究是不妥的。
比他提前一步離開的,是老丈人郭子儀,振武軍在隴右這一戰,損耗非常大,來的時候兵強馬壯,回去的時候殘兵疲將。
不過不要緊,無論多大的折損,只要建制在,就能依照建制補充,這方面朝廷是會撥錢的。
就好比一個單位,編制是五十個,那么只會多不會少,多出來的當然就是編外人員了。
朝廷對軍鎮的政策就是,編內的工資,我這邊統籌,編外的,你要是能養得起,你自己張羅,但不能超標。
而實際上,都會超標。
振武軍的編制,是領兵9000人,戰馬1600匹,但這次郭子儀來的時候,可是帶了一萬人,而且還不是他振武軍的全部家底。
這就是為什么歷來地方武裝造反,明明你的編制沒多少人,卻能拉起來一大票人,因為很多都游離在編外,振臂一呼,全都來了。
李光弼和王難得,做為此番功勞最大的兩名戰將,將會隨李琩一起返京。
如果單從戰場角度考慮,安思順比王難得貢獻更大,但是四大軍功是有排名的,最容易的是陷陣,其次先登,再次奪旗,最難的是斬將。
臧希液占了先登,但他是將功折罪,因為他丟了安人城。
安思順是占了陷陣,本來索達赤應該被他俘虜,但是勝利果實讓李光弼給摘走了。
而李光弼的俘虜敵軍將領,跟斬將是一個級別的。
李琩來的時候,牛車馬車上面拉的全是輜重,回去的時候,多了十幾輛牛車,上面拉的都是財物。
誰給的?下面人送的唄。
皇甫惟明有一份,杜希望有一份,安思順有兩份,因為人家還有一份是希望李琩轉送給李林甫。
這個不叫貪腐,這在大唐,是正常的人情往來。
戰爭,不論勝敗,都是發財的機會,況且大唐這一次還勝了。
安思順的繳獲是非常恐怖的,索達赤部全軍覆沒,他的臨洮軍和李光弼的赤水軍搶奪戰利品,赤水軍沒有搶過他們。
因為李光弼這個人愛惜名聲,又重軍紀,對麾下約束非常嚴厲,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俘虜了索達赤,也就不好意思再跟人家出了大力的搶繳獲了。
皇甫惟明帶著一眾隴右官員將領,一直將李琩送出鄯州城十里之外,雙方才道別,各走各的路。
也就是在皇甫惟明返回節帥府的時候,有一個人在等著他。
“徐忠?你沒有走?”皇甫惟明驟然見到此人,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立即拉著對方來到自己的公房,皺眉問道:
“你留下來干什么?”
徐忠道:“阿郎讓我留下,負責在鄯州購置一批葡萄酒,送回長安,眼下商棧的貨物還沒有備全,需要等上幾天。”
皇甫惟明那么精明一個人,自然聽得出話里的意思:
“這只是借口,以防旁人生疑,說吧,大郎有什么事情要你轉托于我?”
徐忠道:“大郎說,死的那個不是王孝德,真的王孝德,在隋王返京的其中一輛馬車上。”
皇甫惟明下意識的拳頭一緊,但是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點了點頭:
“好的,我知道了,你去辦差吧。”
徐忠施手行禮,轉身離開。
房間內,皇甫惟明閉上眼睛,長長的嘆息一聲。
這可真是陰溝里翻船,我怎么能被他這么粗淺的小伎倆給愚弄了?
皇甫惟明搖頭苦笑。
他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做事情一向不會給人留下把柄,結果這一次針對的李琩的小動作,先是被王孝德這個SB用朱漆,給坑了一回,接著,又因為過于信任李峘,大意之下,上了李琩的當。
你找不到血嗎?殺雞殺羊殺牛,那不都是血?為什么比偏偏要用最不該用的朱漆?
最簡單的辦法,你拿刀子在白狗肚皮上劃拉字也可以啊,你特么怎么敢用朱漆?
至于截殺王孝德,是李峘給他報的信,他當時完全沒有想過李琩是故意透露給李峘的,如今看來,人家是拿李峘給他下套,來釣他。
這下好了,試出來了,沒錯,就是我皇甫惟明干的。
這么大一個把柄落在人家手里,這可怎么了得?
皇甫惟明下意識的取來筆墨,就打算給太子寫信,但是提起筆之后猶豫半天,還是放下了。
這件事不能麻煩太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李琩捅出來之后,他矢口否認,一個犯官的供詞想要搞垮一個節度使,沒那么簡單。
只有讓太子也覺得他是無辜的,才會全力反駁。
以太子的性子,要是知道就是他干的,恐怕太子自己就先露怯了。
皇甫惟明再嘆一聲,李峘啊李峘,你也太不小心了,一把年紀的人了,讓一個年輕人給耍了?
索達赤,是一個非常健壯的彪形大漢,這在吐蕃人當中并不多見。
因為他們那邊的人,大多數是吃不飽的,但凡能吃飽,也不會總是來隴右搶糧食。
你看現在的東突厥,就很少侵犯大唐邊境,因為能吃飽。
眼下的索達赤,就跟王孝德一樣,手腳被綁,嘴里塞著布團,扔在車廂里。
兩人大眼瞪小眼,將會在返回長安的路上,做短暫的獄友。
像索達赤這么重要的囚犯,是不會裝在囚車里的,因為擔心他凍著,吹著,曬著。
總之,要好吃好喝的照顧好,讓他身體健康的進入長安,至于去了長安之后是下油鍋還是干什么,李琩就無所謂了。
反正回長安的路上,你不能生病。
所以這輛馬車,就跟在李琩屁股后頭,由河西兵親自押運,任何人不得靠近。
李琩騎馬而行,將從車隊一旁策馬而過的元載給叫了過來。
這就是為什么,想要升遷,要時常在領導面前露臉,李琩本來都快忘記這個人了,偏偏今天這小子前前后后跑來跑去,所以好奇之下,招手讓其過來。
“你這是在做什么?”李琩皺眉問道。
元載本來準備下馬,畢竟坐在馬上回話不合禮儀,但是李琩將其攔住了。
于是他道:“我剛剛將左衛二十名衛士的名單給李司馬(李峴)送過去了,他要核對之后,以陣亡報給兵部。”
李琩點了點頭:“這一次跟我出來,有何感想?”
元載答道:“軍務之重,重如泰山,卑職學會了在處理公務的時候,要謹慎小心,核對周全,有時候一字之差,差之千里,容不得半點差池。”
李琩笑了笑,他每次看到對方,就想起了他的大白屁股,那晚從咸宜府上回家之后,實在是忍不住,便將自己的對這對狗男女身份的猜測,告訴了韋妮兒。
韋妮兒的八卦心是很重的,只要與高力士的妻子呂氏談起,必然能夠知曉王韞秀與元載的關系。
“眼下回京,并不耽誤你參考,怎么樣,準備參加哪一科?”李琩問道。
元載道:“卑職是想考進士的,但是,也會參加道舉。”
“一人報兩科?誰給你開的后門?”李琩笑道。
科舉,沒見過同時報兩科的,因為你能考中一科,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不會有人分心去學習其它科目。
而考進士的,也絕對不會考慮道舉,因為道舉是給學業不精的人準備的,進士科都是學業太精的人,看不上這個科目,畢竟道舉剛剛開設,這一科出來的人能不能進中樞,還沒有例子呢。
而進士的升官途徑,基本上已經成體系了。
元載不好意思道:“陳黃門擔心我考不中進士,所以給我在道舉留了一個考生位置。”
他跟王韞秀的關系,此番西行的人都已經知道了,等回到長安,恐怕會有更多的人知道。
所以元載此番回去,也做好了迎接輿論的準備,長安肯定有人會背后議論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個臭窮酸,拐了大將軍的女兒,這類風言風語絕對不會少。
唯一能夠堵住悠悠之口的,就是考中進士。
所以在他隴右的時候,只要一有空,就會向嚴希莊,嚴迪等人請教學問,因為這兩人都是進士,還要向裴迪請教詩賦,因為裴迪是此道高手。
李琩也是刨根問底道:“你跟陳希烈是怎么認識的?”
“不瞞隋王,”元載臉紅道:
“卑職至今為止,都沒有見過陳黃門,是他派人找到我,問我要的行卷。”
李琩噢了一聲,這么看來,多半是基哥的安排,因為道舉這個科目是給宗室準備的,道士也是宗室嘛,那么誰能考,肯定是基哥說了算。
李白跑斷腿都都爭取不到的名額,人家元載睡了王韞秀,就辦成了。
“這么說,你度牒了?”李琩問道。
元載點了點頭:“回隋王,度牒于布政坊的福祥觀。”
李琩哈哈一笑,拍了拍對方肩膀:
“回去了好好準備吧,希望你一舉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