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病來如山倒。
牛仙客的身體狀況一下子就不行了,但是他一直在強撐著,每日參加朝會,都盡力保持正常,免得被人看出端倪。
強大的意志力在他身上算是體現的淋漓盡致。
但這種事情,肯定瞞不了李林甫,因為朝會結束之后,返回中書門下的牛仙客,便需要立即休息,除了他自己帶進宮的醫師之外,不準外人打擾。
左相的寢房內,李林甫坐在塌邊,臉色凝重道:
“我會奏請圣人,免了你的朝會,準你只在中書門下辦公,最近就不要返家了,缺什么用什么,我會派人讓你的家人送來。”
牛仙客嘴唇干裂,額頭時不時便會冒冷汗,靠坐在榻上有氣無力道:
“某以積財之長,得以拜相,輔佐右相這些年,倒沒有人說我是伴食宰相,而是什么拱手備員,聽起來似乎還不如伴食宰相,從前還想不明白,只覺牛某并非只專于財賦,亦有治國之主張,是可以坐好左相這個位置的,但是如今嘛,也看透了,次相本就是輔佐之職,做好分內之事,獨善其身,也算是可以交代了。”
初登廟堂的牛仙客,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在門下省大展拳腳,他覺得自己與前面的那些黃門監不一樣,但事實證明,那些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也一樣做不到。
中書令始終是首相,黃門監、同平章事,永遠都是輔助。
盧懷慎、蘇颋、源乾曜、王晙,裴光庭改變不了的局面,他一樣改變不了。
李林甫在一旁道:
“國事民政,終究是要由一個人來拿主意,不論對錯,也只能是一個人來決定,兩家之言,有相左之弊,只會妄添矛盾、橫生枝節,很多人誤以為老夫不肯放權,肩上扛著這么重的擔子,我敢放嗎?”
他說的其實也沒毛病,當今圣人大甩包袱,大小事宜全都交給了李林甫,某一個方面出問題,人家李隆基只會找李林甫,不會找其他人。
牛仙客當然明白,嘆息一聲,道:
“無論牛某還有何樣的愿景,在病體面前,也終是鏡花水月,你放心吧,我會撐到你將問題都解決的那一刻。”
李林甫沉聲道:
“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朝局,權力交接必須穩妥,若生事端于國不利。”
牛仙客皺眉道:“難不成你真的要舉薦陳希烈?”
當下左相這個位置,夠資格排隊的沒幾個,當然了,主要是基哥現在不拿主意了,從前的李隆基甚至可以從地方刺史當中挑選次相人選,不夠格擔任黃門監?沒事,給你個同平章事慢慢過渡。
但是如今,李隆基也要確保朝堂秩序,不要在他養老期間再搞出什么大的幺蛾子,所以李林甫的心意,是極為重要的,
因為只有適合李林甫的搭檔,才能保證中樞平穩交接,適不適合李林甫,只有李林甫自己知道。
左相這個位置,排隊的候選人首推李適之,其次杜希望、其下還有韋陟、蕭華,按理說怎么輪也輪不到陳希烈。
不是因為陳希烈的資歷不夠,而是他沒這個本事。
這個人對于道學方面的研究,在當下的大唐幾乎是首魁,但要說到治理國家,差的太遠了。
牛仙客做為陳希烈的上司,自然知道對方有幾把刷子。
但李林甫現在,還真就需要陳希烈這樣沒本事的,因為沒本事才會聽話,才插不上手。
李林甫當然不會透露自己的想法,只是道:
“李適之肯定是不合適的,他上來只會給老夫找麻煩,此人貪小節而無大義,非宰相器。”
牛仙客笑了笑,心知肚明李林甫屬意的人選必是陳希烈,因為其他人都是有真本事的,有真本事的,不服他。
“有人給我舉薦我兩個人,右相聽聽如何?”牛仙客道。
李林甫頓時皺眉道:“仙客請講。”
牛仙客淡淡道:“一個是禮部侍郎姚弈,一個是吏部侍郎盧奐,右相以為如何?”
這兩個人,自然是牛仙客那位老下屬姚閎給出的主意,姚閎當初希望牛仙客舉薦韋堅出任京兆尹,牛仙客以話語敷衍。
結果呢,人家三天兩頭往中書門下跑,催促牛仙客早早辦事。
姚閎也看出來了,牛仙客距離致仕不遠了,那么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他自然希望牛仙客在致仕之前,多給他辦點事情。
李林甫忍不住嗤笑道:
“老夫還是首相,這幫年輕人便不甘現狀了,他們的年紀距離拜相還遠著呢,年紀大了有時候確實不堪重負,卻也老成持重,國事非同兒戲,什么時候可以交給一幫年輕人了?”
他只聽這倆名字,就知道是哪個派系想要冒頭。
老夫壓著,你們能冒的起來嗎?
牛仙客笑了笑,不再說話了,姚閎希望他舉薦,那么我舉薦了,雖然對象從圣人換成了李林甫。
沒辦法,我這病體,不能見圣人 與其說是李林甫來勸說牛仙客暫停參加朝會,不如說這本來就是李隆基的意思。
是高力士給李林甫傳的話,李林甫才來的,畢竟站在李林甫的角度,他是不希望牛仙客脫離朝會的,不然那些本就想入非非的人,更要緊鑼密鼓的籌劃了。
李隆基是怎么知道的呢?
牛仙客一直在請太醫署的太醫診治,人家能不知道嗎?
好在不是傳染病,否則李隆基一腳就把牛仙客踹回家里去了。
君臣情意,其實是不存在的,君臣之間,其實是雇傭關系,你如果對自己的下屬產生感情,那么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上司。
這和李世民與他的那幫弟兄們不一樣,人家那是年輕時候一起玩命玩出來的,等到李世民繼位之后,那份情誼也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淡。
但毫無疑問,李世民是歷史上君臣相合的榜樣,也幾乎是唯一的榜樣。
牛仙客的身體已經不足以維持他的位置,基哥打算解雇他了。
有句話叫做皇帝不急太監急,這句話用在當下的李隆基和高力士身上,特別合適。
關于未來的左相人選,李隆基壓根就沒有盤算過,而是暗示李林甫自己想辦法,他一門心意修道、研究樂舞,或者與楊貴妃吃喝玩樂。
年紀大的人,思維會變的緩慢,李隆基現在想一件事情如果想不明白,就會很頭疼,那朕干脆就不想了。
但是高力士操心啊,在旁伺候的時候,總是拐彎抹角的提起左相候選的事情,讓李隆基不勝其煩。
可是李隆基呢,又不能明著批評高力士多管閑事,因為他給高力士的任務,本來就是多管閑事。
你批評一次,人家以后不操心了,這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這幅《無逸圖》,從前掛在太極宮,朕常駐興慶宮之后,也一并帶來了,至今伴朕已有二十余年,”
李隆基放下鼓槌,示意楊貴妃幫他揉一揉肩膀,然后指著墻壁上的一幅畫卷道:
“時間太久了,畫紙都泛黃了,換一幅吧。”
高力士聽話聽音,瞬間就琢磨出味兒來了,圣人這是提醒他,朕現在不想操心了。
這幅《無逸圖》,是當年宋璟擔任宰相的時候,抄錄全篇的《尚書·無逸》篇并繪成畫卷,獻給李隆基的。
該篇出自《尚書》,記載周公勸成王勿沉溺于享樂的故事,也是宋璟借此勸諫李隆基要勵精圖治。
那個時候宋璟就看出來,李隆基的本性,就是個貪圖享樂之輩。
那么眼下李隆基要換掉這幅畫,其中深意很明顯了,朕勵精圖治幾十年,是該沉溺于享樂了。
高力士明白了,關于左相的接班問題,他可以閉嘴了。
這就是為什么,地位越高的人,說話總是像在打啞謎,還需揣測才能懂其中真意,因為真話不方便說出來,而說出去的話,是永遠收不回的。
高力士還能說什么呢?只好笑道:
“敢問圣人,換哪一幅呢?”
“展子虔的《游春圖》,”李隆基悠然道:
“山水宜人,每每視之令人心曠神怡。”
高力士點了點頭,開始吩咐內侍將那幅《無逸圖》揭下來。
這幅畫作今日蒙塵,也代表著李隆基向從前的自己,徹底說拜拜。
“太真近來總是興致不高,有何憂事不能與朕說的?”李隆基輕柔的拍了拍楊玉環的手背,柔聲說道。
楊玉瑤嘴角一撇,小臉委屈的就差哭出來了。
女人最大的悲哀,莫過于不能生孩子,尤其是古人,將其看的比命都重。
郭淑生下孩子,最不爽的就是她。
從前吧,還可以猜測是李琩不行,但是現在她入宮也有一年多了,肚子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可見真不行的,是她。
李隆基對此其實是不在意的,在他看來,楊玉環不能生是好事,他是真的不想再起風波了。
他在一天一天的變老,十八宅一個個的卻正值盛年,年輕人的膽子有多大,他是很清楚的。
想要安穩養老,楊玉環就不能有兒子,所以他明知楊玉環悶悶不樂的原因,但就是不去點透。
而楊玉環自然更是難以啟齒了。
她能怎么說呢?
圣人啊,臣妾擔心自己不能生孩子?
這話是萬萬不能說的,母憑子貴,沒子,你能貴到哪去?
這是人性,即使在后世,你懷疑某對夫妻做的是試管,絕大多數時候,人家是不會承認的 崔圓這個級別,娶戶部侍郎的閨女,表面看起來好像不算門當戶對。
但實際上,這依然是一場完全匹配的婚姻,清河崔與蘭陵蕭。
整個河北,二崔門庭最高,盧姓次之,五百年的家族傳承,底蘊極厚。
這就是為什么,崔圓三十七歲,從一個武舉想要轉專業,攻財賦,還有機會,因為人家有那個條件。
正常人三十七歲還想改行?餓不死你。
崔圓與當初承諾的一樣,第一份請帖便是送到了隋王府,還是他親自來送的。
一般請帖這玩意,都不會自己親自送,這不是李琩喜當爹嘛,人家還得來恭賀李琩呢。
“你不是一直都對李白很上心吧,他來了,”崔圓在李琩家里還是比較隨意的,與李琩一起在隔壁的前宋宅轉悠著。
兩人平日里都是一起鉆蒼蠅館子的,已經混的很熟了。
李琩皺眉道:“你的話就不能一口氣說完嗎?”
崔圓哈哈一笑:
“我不正想著怎么跟你說嘛,因為情形比較復雜,玉真公主將李白的詩稿獻給了圣人,賀知章在旁助力,聽說圣人在看完那些詩稿之后,贊口不絕,對李白極為推崇,已經下詔,明年的上元節,要李白應制作詩,他要是能過了這一關,還參加什么科舉啊。”
“我聽著并不覺得復雜啊?”李琩皺眉道。
崔圓狡黠一笑,低聲道:
“圣人同時令王維做好準備,上元節王維也要獻詩一篇,你知道的,應制詩多為臨場所作、即興發揮,圣人提前通知他們倆,可見有心讓二人一較高下。”
好惡心的手段啊李琩目瞪口呆,換任何人與李白斗詩,都很正常,但王維是誰?
這兩人不對付啊,到時候玉真公主臉上掛得住?
不過話說回來,當今的朝堂論詩賦之才,王維是被公認的,如果李白能在上元節上,不說力壓王維一頭,如果能平分秋色,必定名氣大漲。
歷史上,李白肯定是穩壓王維的,但眼下還沒到天寶年間,這位華夏最牛逼的詩人還沒有徹底的名噪天下,但他在民間的名氣,已經足夠大了。
“你一個監門尉,怎么能知道這么多事情?”李琩愣道。
崔圓嘿嘿道:“升官了,昨天剛下的任命,這不今天便著急來告訴你嘛,官服還沒有做好,所以眼下還是青袍。”
李琩表情一僵,完犢子了,你特么調哪去了?
事實上,崔圓的冒頭,李琩起了很大作用,要不然這小子現在也不會有機會巴結那么多人。
我可是留著你給我開門的,你特么把門給我關上了啊?
“我升官,你不高興?”崔圓愣道。
李琩搖了搖頭:“只是覺得太意外了,你自從在大理寺挨了頓打,似乎改運了。”
“哈哈這不全都拜你所賜嘛,”崔圓笑道:
“我現在是左監門衛中郎將,六品升四品,蕭侍郎在右相那邊幫我求的,高將軍也看重我,點頭了。”
李琩一愣,頓時放心了,沒挪衙門就好,你能當左監門衛大將軍才更好呢。
像這樣的跳級,那得是頂級關系戶了,崔圓馬上就是蕭炅的女婿,蕭炅為了面上有光,自然要在女兒嫁人前,給崔圓安排一下,免得結婚的時候親戚問起,女婿在哪任職啊?在太極宮看大門。
丟人敗興!
中郎將可就不叫看大門了,叫巡查宮門,掌諸門禁衛門籍之法,左監門衛有四個中郎將,每個人名下都負責幾個宮門的巡查事務,每月一換。
“很好!非常好!”李琩拍了拍崔圓的肩膀,道:
“財賦一道,博大精深,未至大成,你最好還是抱緊高將軍這條粗腿,將來想要轉入中樞,高將軍的話分量很重的。”
不愧是好朋友,你這是真心為我想啊,崔圓點頭道:
“我也是這么想的,右相這邊已經求過一次人家,短期內不能再厚顏相求了,高將軍這口熱灶,我一定燒好。”
李琩大感欣慰,拉著崔圓去喝酒了 高尚總是住在太極宮的賓館也不合適,人家吳懷實雖然沒趕他,但是他繼續厚著臉皮住下去,也說不過去了。
可又沒錢在長安租房子,所以他希望能夠住在王府的官署院里。
李琩當然樂意啊,又不是沒地方,你們都住在一起,也方便聯絡感情嘛。
高尚眼下的職位,是左領軍府胄曹參軍兼隋王府問事,左領軍衛,就是蓋擎所在的那個部門。
“對這個新上司,觀感如何?”
李琩派人為高尚收拾出兩間屋子,送來新的被褥和日常用品之后,干脆便將其他住在這里的人都叫來,在高尚的屋子里喝酒。
高尚回答道:
“按理說藩鎮來的將領,初至軍府,應該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適應,但是蓋將軍接手很快,可見他有一班實力雄厚的幕僚班底。”
嚴迪笑道:
“蓋嘉運這是在培養接班人呢,自然要給兒子打造一套強橫的班底,當然了,蓋擎也是有真才實學的,短短幾日便進了偃月堂。”
武慶在一旁邊喝酒邊笑道:“那是王妃做的中間人,否則以蓋擎在長安的門路,想進右相府談何容易,多少人擠破頭都擠不進去。”
李琩哈哈一笑,道:“請王妃幫忙,也是人家的本事嘛,至少蓋擎知道,做什么事該找什么人,這一點已經強過大多數人了。”
路線不對,走的再遠也是白搭,人家蓋擎不找別人,為什么就偏偏找李琩呢?
與其說是郭淑牽線,還不如說就是李琩牽的線,這就是眼光。
私下里的閑聊,自然什么都能說,沒有諸多禁忌。
先是裴迪問起高尚在左領軍衛干的如何,借著這個話題,李琩便問起了關于胄曹參軍這一職能的具體事務。
其實他知道胄曹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不知道左領軍衛的甲胄庫房有多少存貨,所以要一句一句的問,直到問到他想要知道的問題。
府兵制沒有崩壞的時候,左領軍府的兵額人數,一度達到兩萬四千之眾,下轄十七個外番折沖府。
眼下肯定不行了,整個左領軍府算是外番衛士,也才六千出頭,但肯定比金吾衛人數多,那么人家的庫房肯定也更大。
大唐律疏規定:諸軍府兵械仗器、黃質甲鎧、弓箭之屬,受之于衛尉,用畢,本而歸之,若有不應歸者,留貯于衛庫。
也就是說,輪值下番之后的衛士,要將裝備都送回衛尉寺的武庫,只有當前上番的衛士,軍械存于本衛之庫。
其實重點只在于甲、弩、矛、矟、具裝,因為這幾樣是民間禁止的,剩下的弓、箭、刀、楯、短矛等等,民間都不禁止,各衛府的庫房自然都有大量庫存。
李琩在左衛府和右金吾都有任職,右金吾就不說了,那軍械庫跟空的差不多,武裝一支五十人隊都做不到。
因為人數太少,配額就少,只有輪值的時候,那些下班的金吾衛士才會將裝備存放府庫,大概也就兩百多套。
每日輪值,衛府會派專人挨個的從衛所收回裝備,少一件就會追究,類似于后世的運鈔車。
但是據高尚所說,左領軍的庫房,存貨可是不小,而是都是新的。
什么原因,在座的都能想明白。
因為是人家李林甫兼領的。
“背靠大樹好乘涼,”高尚苦笑道:
“今年年底的俸米,左右領軍衛已經發下來了,但其它衛府還沒有動靜,眼下沒動靜,大概是發不下了來。”
今天都十二月二十一了,往年十二月初十之前,怎么都會發下來。
就今晚一起喝酒的這幫人,就高尚一個領到祿米了,其他全被欠俸。
好在他們還有王府的俸祿領著,不會影響到生活,但肯定是虧大發了,每歲一發的,肯定是大頭,又碰上過年,大家都要用錢。
不用說,現在都沖著楊慎矜去了。
談到俸祿,武慶一臉不好意思的看向李琩,道:
“今年的祿米若是發不下來,少不得需向阿郎預支一些了。”
李琩忍不住笑道:
“怎么?你也寅吃卯糧了?”
武慶不好意思笑道:
“近來開支是大了點。”
他這一開口,其他人紛紛訴苦,長安米貴,活不起了。
其實他們都算高收入群體了,但是沒辦法,長安的消費水平太高了,一個靠江南支援糧食的地方,它的米價能不貴嗎?
李琩開玩笑的挨個挖苦一番后,點了點頭:
“放心,年底我給大家都準備著一份年禮,用不著預支,絕對夠你們的用度了。”
算是年終獎吧。
當好一個領導,其實很簡單,就一句話:愿與諸君共富貴。
你富貴了,大家不富貴,那這個集體早晚得散。
如果李琩指望靠這幫人爭奪皇位,那么就不是共富貴了,那叫:愿與諸君共享天下。
餅有多大,膽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