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琩在左衛府應番的時間,是十月份,十一月已經換成勛二府輪值了。
他這個工作本來就是這樣,上一個月,歇四個月,這四個月里,名義上他需要到衛府坐班,主持衛士的日常操練。
實際上沒必要去,因為去了也沒人。
邊境藩鎮,如今已經盛行募兵制,在關中,叫做長從宿衛。
開元十年,宰相張說以宿衛之數不給,建議召募強壯,次年,募取京兆、蒲、同、歧、華等州府兵及白丁為長從宿衛,十三年,改名彍騎,分隸十二衛。
其實也算是募兵的一種,每年宿衛兩個月,免除出征和鎮守負擔。
南衙明明是十六衛,為什么這里又是十二衛呢?因為左右監門和左右千牛衛,不領募兵,前者人員固定不流通,專門看大門,后者專掌執御刀宿衛侍從。
左右千牛衛也是人數最少的,加起來不過兩千人。
李琩勛一府的那幫人,除了有正式編制的之外,剩下的在下番的時候,都需要將甲胄武器馬匹上交,然后回家種地去。
“衛府大營都快荒蕪了,我去過幾次,讓人瘆得慌,里面的野草有這么高,”說著,裴迪還給李琩比劃了比劃。
這個人非常有意思,雖然本質上是個文化人,學問很深,但給人的感覺卻非常灑脫,言行舉止發乎自然,不愧是曲江公培養出來的。
眼下裴迪已經在李琩這里上班了,這個人老家的房子蓋的非常氣派,但是在長安沒房子,所以會帶著自己身邊那八個人,住進王府官署。
按照人家的話來說,他只是長安的一介過客,河東才是他永久的家。
李琩笑道:
“時代變遷,府兵制已經徹底廢弛了,從前盛行之時,舉關中之眾以臨四方,眼下用兵頻繁,戍期延長,以至避役成風,天下各州已無府兵可交。”
杜鴻漸點頭道:
“很多人都明白這個弊端,但是想要改變,實在太難,邊鎮軍費開支過重,朝廷已無余力在內地募兵,就說這長從宿衛,多招募市井無賴為兵,軍紀渙散,其戰力遠不如邊鎮。”
府兵制逐漸轉變成為募兵制,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其中的弊端也都清楚,但是沒辦法,扭轉不過來。
邊境一直在打仗,打仗就要死人,誰愿意去送死啊?
以前的府兵制,每年服役兩個月就算完事了,現在好了,一旦被征調,就回不來了。
背井離鄉在邊疆玩命,時日久了,都不愿干了,除非你給的錢足夠多,以至于朝廷不得不花費大錢,養著那幾個邊境藩鎮。
正如資治通鑒記載:猛將精兵,皆聚于西北,中國無武備。
“等到隋王下一次輪番,您勛一府恐怕還會減員,所以您在接下來的四個月要做的事情,就是避免減員,”裴迪笑道:
“也就只有這么點事情了,中原承平,百姓安居,長從宿衛除了應番之則,已無備戰之可能。”
當年張說征募長從宿衛,本來就是有條件的:免除出征、鎮守負擔。
沒有這個條件,連這十二萬人都征募不上來。
武則天時期,府兵制的問題出在土地兼并,如果改善還可以繼續維持,但到了李隆基這里,徹底完蛋。
仗打的太多了。
李琩實實在在見過皇城那幫宿衛,看上去人模狗樣,尤其是那些千牛備身,皆以高蔭子弟,年少姿容美麗者補之,花鈿繡服,衣綠執象,為貴胄起家之良選。
其實就是純粹的繡花枕頭。
李琩身邊的侍衛里,就有一個曾經在隴右服役的老兵,一米六的個子,體重一百四十斤,長的烏漆嘛黑還有點駝背,整個王府就沒有人掰手腕,能掰過人家的。
那雙手 跟鐵箍似的,由于常年握刀,兩只手已經不能平展,而是呈半月彎曲狀。
這才叫兵。
“曲江公關于兵制,有何看法?”李琩詢問裴迪道。
裴迪微笑搖頭:
“無解,我開元朝外患太多,邊境武備不可停,空前消耗國力,想要改革,需二十年之功,掃平外虜之后,尚需數十年恢復,談何容易。”
李琩笑了笑,關于這個話題,沒有再說什么。
其實一切的根源說到根上,就是兩個字:土地。
這就是為什么府兵制的基礎,是均田制,均田制被破壞,府兵制自然也就玩不轉了。
“走吧,閑著也是閑著,隨我一起到左衛府的大營瞧瞧去,”李琩緩緩起身,其他人也跟著站起來。
以前在十王宅的時候,李琩也有放風的機會,那就是外出狩獵。
但是他那個放風,有羽林軍盯著,很不自在。
眼下的他,是可以離開長安城的,當然了,也就是周邊區域,跑遠了基哥會不高興。
說到底,李琩現在還是個囚犯。
左衛府的大營,距離長安很近,就在長安城西十五里的一處山麓腳下,這里是大營,不是折沖府,天下隸屬于左衛的折沖府有十二座,分布于各州。
從前府兵往長安輪番的時候,都需要先來大營領取兵械,然后進入長安。
現在嘛,兵械全在武庫當中。
偌大的營房,荒草叢生,一派破敗之象,勉勉強強有一條小路可以直通營房深處,那里住著十來個老兵,負責看守著這座當年可容納一萬多人的軍府大營。
“這里荒廢多久了?”李琩駐足于一口水井旁,往下面望了望,朝身邊問道。
留守這里的老兵答道:“稟中郎將,開元八年,這里便沒有再來過府兵了。”
“都二十年了?”武慶感嘆道:
“修時難,廢時易,可惜了。”
李琩的身份,留守在這里的老兵都知道了,但也僅限于中郎將,他們不知道李琩是隋王,因為他們雖然隸屬于左衛,但已經不用上番了,職責只有一個,那就是守在這里。
他們這些人里面最年輕的,今年都五十歲了。
至于李琩腰上的紫金魚袋,他們認不出來,以為是香囊或者玉袋一類的玩意。
這種現象很正常,級別太低,是沒有辦法接近高級長官的。
李琩望著大營后面開墾的幾畝良田,心知是這些留守老兵的口糧地,于是問道:
“我見水井里面尚有水,大營里像這樣的水井,還有多少?”
“回郎將,只有三口井,都有水,”老兵答道。
李琩點了點頭。
這座廢棄的大營,說它沒用,它是沒用,說它有用,卻也有大用。
營房的設計,以防御為主,又夾在山巒之中,進退有路,若是攻打長安,這個地方無疑是個很好的落腳之處。
安胖子雖然是從長安東邊打過來的,但也是用的上的。
李琩是不能在外停留太久的,一旁的嚴衡和王卓已經著急了。
因為從前李琩離開十王宅出長安,是要跟曹日昇報備的,眼下沒有跟任何人報備就出來了。
李琩自然也要掌握分寸,他和基哥的博弈,就是在這方寸之間,要掌握好度。
傍晚時分,回到王府的李琩,見到了李迎月。
這位人妻今天是自己來的,已經和郭淑在一塊聊了一整天,本來無精打采的她,見到李琩的一瞬間,容光煥發。
郭淑越來越覺得她不對勁。
“我今天來可是有正事,阿兄何故如此冷落?”
李迎月發覺李琩見到她之后,情緒不 高,還冷著個臉,不服氣道:
“正事,真的是正事。”
郭淑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你都來了一天了,也沒跟我說你有要緊正事,怎么?跟我不能說?
李琩呵呵一笑,讓人準備晚飯,他中午的時候在大營,只是吃了些干糧,早就餓了。
“說吧,什么正事?”李琩伸開雙臂,任由郭湘為他更衣。
李迎月坐下后,說道:
“因為幫你的忙,所以這幾天我總是回平康坊,昨天阿爺散值早,見到我之后,讓我問你一件事情。”
李琩皺了皺眉:“什么事?”
“一共就五個字,京兆武功縣,”李迎月一攤手:
“阿爺就是個習慣,說話總是云里霧里的。”
“這叫什么問題?”郭淑好奇道。
李琩則是低頭一笑,心知蘇震的事情,已經被李林甫看穿了,或者說,是宮內某個大監,泄漏給李林甫的。
當然了,這也算人家李林甫的能力范疇。
畢竟李琩為蘇震謀劃,是通過曹日昇和高力士的日常匯報,影響到李隆基的。
這種事情知道的人絕對有限,也絕不可能是楊洄泄露的,這小子口風很緊的。
京兆武功縣,聽起來是在說地名,實際上是指京兆少尹長安縣令和蘇震。
李迎月帶著這個問題來,說明蘇震出任長安縣令的事情,基本上穩了,所以李林甫才有這個問題。
這不是問題,而是告訴李琩,你舉薦的人,我批準了,你欠我一個人情。
李迎月盯著李琩,耐心的等待著,他以為李琩在猜謎,實際上李琩在想著怎么回復。
人家名義上叫做問題,那么你就需要一個答復。
李林甫希望從自己這里知道什么答復呢?
李琩忽的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