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昂不敢回頭。
  盡管他很想回頭看一看,但他知道,他回頭分神的那一刻,老道就會一劍將他劈成兩半,而梅青禾也將腹背受敵。
  梅青禾還未倒下。
  生死當前,必須抹消一切情緒,才能求得生機。
  “還能打么?”
  他問。
  “不礙事。”
  背后傳來梅青禾鎮靜的回答,好像被斬去一條手臂的不是她一樣,也沒有催動療傷功法催生血肉、彌合傷口,反而是任由斷臂處碗口大的傷口暴露在外,不斷滾落血水。
  數息間,她的面色便一片蒼白。
  游子昂面色一變。
  “你知道了……不要。”
  梅青禾平靜答道。
  “只有這樣。”
  “可是我不值得——”
  “只有這樣。”
  兩人云里霧里地來回對話,似乎極其簡短地爭論了幾句。
  異族劍客皺了皺眉。
  “你們……不會在說要怎么逃吧?”
  他不屑地笑了笑,劍尖點了點梅青禾的斷臂。
  “方才這一劍,還沒能讓你看清你我的差距嗎?”
  他只是出于自負的性格隨口譏諷一句,卻不想真的有人回答了他。
  “看清了。”
  梅青禾抬起蒼白的臉,說道。
  “看得很清楚。”
  “論劍術,我遠不如你。”
  “論境界,我差你一路。”
  “論兵刃,你的劍也要比我的出色得多。”
  “就算我狀態完好,以磨劍術磋磨數月,然后以最好的狀態與你比劍,你也會輕松擊敗我——你的玄覽是什么?”
  異族劍客很是詫異。
  他掃了一眼梅青禾的傷口,以這個出血量,不出盞茶功夫梅青禾的氣血就會耗盡,到時別說爭斗,連保持清醒都難。他不理解梅青禾為何不借機療傷……但很明顯,多閑聊幾句,只會讓他的優勢更大。
  而且梅青禾所問的,也確實搔到了他的癢處。
  于是他笑著說道。
  “怎么,想套情報想對策么?”
  “無所謂——我的玄覽神異,名為剎那。”
  “效果嘛,很簡單。”
  他單手挽了個劍,說道。
  “我的玄覽,勾連的是寂照,沒聽過吧?”
  “我可以對自己施加幻象,但這幻象卻是真實的狀況。心神演化的速度遠比真氣和手腳要快,所以呢,在我所看到的、跟現實一般無二的幻象中——所有的一切,都要慢上一倍。”
  梅青禾緩緩吐氣。
  “原來,如此。”
  方才異族劍客斬斷她手臂的,是三劍。
  一劍直刺,引她格擋,在交匯前的一瞬卻驟然變招,以一個古怪的角度,精準無比地點在她劍身上勁力最為薄弱的一點,而后一劍削斷了她的手臂。
  說來簡單,卻顯露出兩人劍術上鴻溝般的差距。
  這鴻溝本不該出現的……兩人都是天人劍客,境界只差一路,積累上或許有差距,但單論劍術本不該如此高下分明。現在她明白了,兩人劍術或許差不多少,但異族劍客的眼中,她的劍卻要慢上一半。
  慢一半的速度,就多一倍的破綻。
  在以瞬息為單位的斗劍中,這足以將失敗的概率拉升到一個令人絕望的程度。
  這是最適合劍客的玄覽神異。
  同境界的劍客,沒人能與異族劍客比拼劍術。
  見梅青禾在思索,異族劍客也不開口,就那么靜靜地等著,半晌之后才忽的開口。
  “你的血快流干了。”
  “你是要自殺么?”
  他嗤笑一聲。
  “本以為你能叫我開心一下,終究是女子么,看清了差距就連爭勝的心思都沒了?果然,你們這些中原軟骨頭,根本就不配這片沃土,你也不配做一名劍——你做什么!?”
  他尾音猛地上揚。
  就在他說話間,梅青禾竟是忽的提劍,對著自己已經逐漸開始止血的肩膀又是狠狠一劍,下手之狠,甚至將肩膀之下的側肋都刮去一層皮肉——而她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聽見他的話,甚至還平靜地說了一句。
  “我的血快流干了,所以我要叫它流的更快一些。”
  什么話這是!
  什么叫要它流的更快一些!
  你先把自己殺了,我就永遠也殺不了你了是吧!
  異族劍客表情一陣扭曲,心說這娘們兒是練劍練瘋了不成?
  緊接著他就聽梅青禾說道。
  “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在自殺。”
  梅青禾說著,倒轉劍尖……對著自己的腹部又是一劍!
  沒有絲毫留手,長劍直接將她捅了個對穿!
  這下就連那一直愁眉不展的武當老道,表情都冷了下來。
  到了現在,就是再遲鈍的人都該知道,梅青禾的舉動有蹊蹺了。
  既然有蹊蹺,就不能再叫她繼續。
  瞬息之間,兩人進步上前,前后夾擊。
  “我擋三息!小心!”
  游子昂閃身上前,身形化作數個殘影,朝著老道圍了上去。
  他的境界不足,但論輕功上的造詣和天賦,天下能勝過他的不足五指之數!
  老道眸光一閃,就要繼續上前,提劍劈向梅青禾。
  他確實分不清游子昂的位置,但游子昂也無法攻破他的橫練,這境界上的全方位差距,不是所謂的輕功能彌補的——但他剛剛邁出一步,心頭卻是猛地一緊!
  他背心處忽然一陣發涼,這是無數次生死之爭留給他的本能在示警,有危險!
  老道側身偏轉身形,回身就是一掌!
  將一柄無聲無息間洞穿了他背后衣物的匕首攔下。
  刃尖幽藍,游子昂一擊不中,立即重新化作殘影。
  “死媽牛鼻子,來咬你爹的屁股啊!”
  殘影中傳來游子昂的譏諷。
  老道自然不會因此而憤怒,反而平靜說道。
  “徐夫人劍,朝廷連這柄古劍都搜羅出來了。”
  “配上你的輕功,倒確實足夠攔我三息!”
  話音未落,他猛地抬袖橫掃,磅礴如海的真氣傾瀉而出,將無數碎石如利箭般擊打出去,擊碎了游子昂分散出的大半殘影。旋即又是幾記橫掃,穿透了剩余的數條虛影。
  “找到了。”
  老道冷哼一聲,進步而上,單掌出袖,一記菁純無比的太極攬雀尾便翻卷而上,從一堆模糊的殘影中將游子昂拖了出來。
  與此同時,在他身后。
  鐺鐺鐺鐺鐺——嘭!
  又是一聲黏膩的聲響,異族劍客一劍刺穿梅青禾大腿,旋即抽劍舉過頭頂,一記力劈華山當頭砸下,梅青禾勉力提劍擋在頭頂,卻是體力不支加傷勢過重,腿腳一軟,單膝砸在地上。
  異族劍客猛地下壓長劍,劍鋒緩緩逼近梅青禾脖頸。
  梅青禾自見面開始就各種自殘,詭異之處已經是顯而易見。
  他不想知道梅青禾盤算的真相是什么,只有死人才不會耍手段。雖然覺得就這么殺了個好對手有些可惜,但他卻不會真的因為輕敵而留手——這是身為劍客最基本的常識。
  咯吱咯吱——
  兩柄長劍僵持,逐漸逼近梅青禾的脖頸,切入了皮肉。
  傷口兩側的皮肉翻卷,蒼白,只流出了一滴鮮血,好像梅青禾的體內已經徹底沒了血水,這便是她的最后一滴血一般。
  但就是隨著這滴血水的流出。
  異族劍客忽然聽到了梅青禾的聲音。
  或許是錯覺……但他本能地覺得,梅青禾的聲音比之前更加洗練鋒銳了,甚至像是已經消去了所有屬于人的情感,化作了一柄只會噴吐出寒光的利劍一般。
  他聽到梅青禾說。
  “鍔骨。”
  “你告訴了我你的玄覽,所以我也會告訴你我的。”
  “這個名字,是指揮使給我起的,我卻一直都不知道這門神異的真實作用——我的同僚們都不告訴我,現在我知道原因了。在你斬斷我的左臂時,我就明白了。”
  她抬起頭,面上不帶半點血色。
  “我有一劍,以骨為鍔,以死為鋒。”
  “請君品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