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印素琴瞪大了眼睛,看向那具尸體。
雖然衣著與他之前所見的不同,但距離上次見面才不過一天時間,他絕不會認錯——就是那告訴了他們薛傍竹之事的說書先生!
又是這般!
剛剛循著線索找來,卻只能看見一具尸體!
他原本以為這說書先生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抓住他就能了結此事。但這具尸體卻狠狠地打消了他的這個想法——他們還遠遠沒有摸到此事的真相!
還是曹含雁最先冷靜了下來,走到李淼身側,細細觀察著現場。
鄭怡也走了過來,說起從衙門打聽來的消息:“大人,此人名為彥凡,六十五歲,是本地的住戶,身份經歷都很清楚,祖上也是本地出身,不像是偽造。”
“而且,還有一件事——五年前,也就是薛傍竹失蹤的當年,他搬了一次家。”
“在搬家之前,他獨居一處小院,也沒什么異常。但那知府想起了之前您讓他去查薛傍竹之事,所以讓書吏多查了一步,卻發現了一處關鍵。”
鄭怡看著那具尸體,沉聲說道。
“薛傍竹來到開封之后租了一處小院,后來成婚便到了夫家居住。這彥凡,正是薛傍竹成婚之前的鄰居!”
“他認識薛傍竹,他告訴我們薛傍竹的事情也絕非無的放矢,他一定有什么目的。”
鄭怡說完之后,卻是一時沉默。
是,薛傍竹是蓬萊門人,彥凡是故意告訴他們此事,這些猜測全都應驗了,可那又如何呢?
他們終究還是慢了一步,死人是不能告訴他們真相的。
正當此時,曹含雁卻是忽然開口。
“不對,大人。”
他轉頭看向李淼。
“此人,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
他伸手一指炕上。
“我仔細看了看,他衣著整齊干凈,不像是經過打斗掙扎之后的樣子。我們進來之后他已經尸僵,卻是板正的坐著,也就是說他是好端端坐著死去的。”
曹含雁上前一步,低頭嗅聞了一下矮桌上放著的茶杯,果不其然,里邊的液體也隱隱散發著那股異香。
“您方才說的七星海棠,應當是毒物的名字吧?莫非他是服毒自盡?”
“可他既然告訴我們薛傍竹的事情,應當就是故意引著我們去查明真相,可他又為什么要在這節骨眼自殺?直接告訴我們一切不就是了?”
他疑惑地看向李淼,期待著李淼的答案。
李淼卻是沉聲說道。
“有一種解釋。”
“他是知情者,卻不是參與者。他想告訴我們真相,是因為他自己沒有能力去解決薛傍竹的問題。”
“他甚至都不能去挖出薛傍竹的尸體,讓她安息。”
李淼伸手掐住了尸體的脈門,真氣一吐,他登時便嘆了口氣。
“果然——他不會武功。”
“什么!?”
在場三人都是齊聲驚訝道。
鄭怡急聲說道:“這怎么可能!”
“他如此清楚薛傍竹的事情,又主動找上門來告訴我們線索,讓他死掉的毒物還是七星海棠——牽扯到這種事情里面,薛傍竹這天人都無聲無息的死了,他卻不會武功?”
李淼搖了搖頭,看著彥凡的尸體,半晌,上前一伸手合上了他圓睜的雙目,這才轉身對著三人說道。
“你們想一想,薛傍竹死后,他做過什么?”
未等三人回答,李淼便繼續說道。
“他散播薛傍竹的故事,散播義莊鬧鬼的傳聞。見你們過來打聽事情,便主動上前告知你們薛傍竹的故事。”
“他絕不是在掩蓋真相,而是在引導著旁人去探求真相。”
“但這里就有一個問題。”
李淼伸出一根手指。
“雖然不知道薛傍竹為什么晚年表現的如此柔弱,但她的筋骨還是經過錘煉的。能將她的骨頭折成那樣的人,武功一定不低。”
“他那樣處理薛傍竹的尸體,肯定是不希望有人發現真相的——也就是說,彥凡站在了兇手的對立面。”
“如果他跟每一個人都將此事說的如此清楚,恐怕很快就會引起兇手的注意,上門將他滅口。所以,他會有意識的選擇告知真相的對象。”
李淼轉向曹含雁和印素琴。
“你們跟其他人有什么區別?彥凡為什么會選擇你們?”
兩人陡然一愣,互相看了一眼,只覺得震驚莫名。兩人跟薛傍竹素不相識,難不成自家祖上跟薛傍竹有什么關系?
李淼卻搖了搖手指,指向兩人腰間佩戴的兵器:“不要想太多,他選擇你們的理由很簡單——你們是江湖人。”
“而且曹含雁是本地人,印素琴的名聲也不小,保不齊彥凡就認得你們。他覺得你們有能力去挖出真相。”
“理由就是這么簡單。”
李淼再度轉身,看向彥凡的尸體。
“他不會武功,這點毋庸置疑。他體內經脈阻塞、筋骨柔弱、丹田甚至都沒有開辟過——他從未修習過武功。”
“你們看這屋內,所有的用具都只有一套,他是獨居在此,而且已經這般生活了很多年。”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尤其他父母早逝,家中只有他這么個獨子,若不傳宗接代,他這一脈就算是斷了。是什么讓他選擇了獨自過活?”
“人活七十古來稀,他六十五歲了,已經沒幾年可活,他又為什么要折騰這薛傍竹的事情?”
李淼左右掃視了一圈,緩步走到一處墻邊,在墻上摸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處凸起。
他緩緩抽出了一塊磚,露出了一個空洞。李淼伸手進去,從那空洞中拿出了一個布包,抬手扔給了鄭怡。
鄭怡接下布包,在手心中解開。
里面是一塊蜜蠟。
蜜蠟的中央,正封存著一朵花。
五枚暗紅色的花瓣隱隱透明,邊緣微微卷起,朝中心聚攏。花瓣中央帶有白色十字紋路,仿若星辰。
只是蜜蠟邊緣并不圓潤,好像被磨去了一角,正好磨去了一部分花瓣。
“七星,海棠……”鄭怡喃喃道。
李淼點了點頭。
“沒錯。這花應該有七瓣,每瓣上都有十字紋路,月光映照之下仿若星辰,故名七星海棠。未經處理便是劇毒,只是不耐保存。”
“可現在只有五瓣……”鄭怡疑惑道,卻是忽然間怔住了,轉頭看向彥凡的尸體。
李淼已經將線索都擺到了他們面前,彥凡死去的真相,也已經隱隱浮出了水面。
曹含雁一聲長嘆。
“原來,如此。”
印素琴看向他,問道:“曹兄可是猜出了什么?”
曹含雁點了點頭。
“其實方才看彥凡死相的時候,我便有了些疑問。大人已經將線索都告知了我們,我便有了個猜想。”
他轉頭看向李淼。
“大人,我說一說我的想法,若有不對之處,請您指正。”
李淼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盡管說來。
曹含雁這才對著其他二人緩緩說道。
“據我的猜想,這彥凡算是自殺,卻也能算得上他殺——換句話說,死是他主動選擇的,但死在今天,卻是旁人逼迫的結果。”
曹含雁走了幾步,沉聲說道。
“我且從頭說起。”
“薛傍竹是四十五年前來到開封,也是在那時候認識了彥凡。當時兩人都是二十出頭,一個是孤身逃到大朔,一個是父母雙亡,兩人境況相似。”
“兩人做了鄰居,又都是獨居,一定經常打交道。孤男寡女,年少慕艾。”
“我猜,彥凡就是在那時,愛上了薛傍竹。”
他從鄭怡手中拿過了蜜蠟,摩挲了幾下,點了點頭。
“這蜜蠟質地極好,年份少說也得有百來年。這應當是薛傍竹從蓬萊帶出來的念想,卻在彥凡的手中。”
“我猜,當年薛傍竹應當也心儀于他,將這從蓬萊帶出的物什交給了他,表明心意。而彥凡或是因為不認識此物,或是因為猶疑,并沒有給出回應。”
“于是薛傍竹以為他無意,便在日后嫁給了旁人。”
“彥凡無力挽回,于是一生未娶,只將此事藏在了心里。”
曹含雁看了看李淼,見他沒有打斷的意思,便繼續說道。
“若事情到此為止,倒也說不上壞。”
“但后來,一場滅門禍事,改變了一切。”
曹含雁嘆了口氣。
“二十年前,一直到薛傍竹死去,這中間的事情咱們現在還沒有線索,我也不敢妄加斷言。”
“但五年前,薛傍竹失蹤的同時,彥凡也搬到了此處,這不會是巧合。我猜薛傍竹就是那時被人害了,而彥凡也知道真相。”
“但他不會武功,他根本就沒有能力去參與這件事,他甚至都不能去將薛傍竹的尸體挖出來安葬——因為那會讓兇手察覺,將他這最后一個知情人滅口。”
“所以他選擇了另一條路。”
“他搬到了這村子里,遠離義莊和開封府,躲開兇手的視線。同時他搖身一變,成了個說書先生,將義莊的事情編成了鬼故事,講給別人聽。”
“他應當是試圖以此吸引旁人去查探,將事情鬧大,逼走兇手,然后他才能去挖出薛傍竹的尸體安葬。”
印素琴皺了皺眉,發出了疑問。
“不對,曹兄,這里有一點說不過去。”
“他若是日日與人說這故事,同樣也會引起兇手的注意啊?”
“而且你我打聽消息的時候,知道這件事的人并不多,若彥凡日日與人講這故事,知道的人不應該遍地都是嗎?”
曹含雁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印兄說的對,但卻忽略了一點。”
“你可還記得那失蹤的商隊?可還記得大人方才說的,彥凡為何會選擇我們?”
印素琴一怔。
曹含雁繼續說道。
“彥凡肯定不能將事情和盤托出,那樣很快就會引來兇手。所以他所編的故事,應當也是刪改了不少,語焉不詳地提及一下,這才沒有引來兇手。”
“但他會選擇一些人,多說一些。”
“比如你我,比如那個商隊。”
曹含雁抿了抿嘴,說道。
“遠行的客商,一般都會雇傭江湖人做護衛,不然走不出多遠就要被匪徒給劫了。也就是說這隊消失在義莊的客商里面,應當也是有江湖人存在的。”
“我想,他們不是無意間誤入了義莊,而是從彥凡這里知道了一些消息,刻意前去查探的。”
“根據就是這朵花。”
曹含雁舉起手中那塊蜜蠟。
“這七星海棠的花瓣,少了兩瓣。”
“正好對應那隊客商和我們兩撥人馬。”
他緩緩說道。
“彥凡只是個尋常百姓,他壓根就沒有經歷過江湖之事,他也無從判斷以眼前之人的武功,到底有沒有能力去查出真相。”
“所以這些年,他只將這事情告訴了兩撥人。”
“我猜,每次將事情告訴他人之后,他都會將這薛傍竹送給他的定情信物拿出來,磨去一瓣,泡入茶水之中。”
“方才大人說這七星海棠不易保存,但在這蜜蠟之中卻得以保留了毒性。他換了衣服,洗刷干凈之后,便會端坐在這炕上,對著這杯毒茶坐上一整晚。”
“如果有人能夠接近真相,那兇手就會來殺他,他就會在兇手動手之前飲下這杯毒茶。”
“同時,這從他身體中散發出來的氣味,也會掩蓋住這蜜蠟中七星海棠的味道。”
“待到發現真相的人察覺不對,轉頭來找他的時候,便會發現這塊蜜蠟——也就是他用自己的命,留下的線索。”
“如果我們不知道瀛洲和蓬萊的事情,順著這七星海棠,我們就能追查到薛傍竹的來歷。”
印素琴皺了皺眉。
“這也太不穩當了。”
“若那兇手抓住前去查探的人逼問呢?若來的人壓根沒能察覺這塊蜜蠟呢?”
“況且這七星海棠,瀛洲的人也有吧?若是來的人追查到瀛洲那里,豈不是狼入虎口?”
曹含雁搖了搖頭。
“不,印兄,我們是習武之人,又站在李大人身邊,當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
“但我們卻不能要求彥凡做到更多。”
他看向那具倒在炕上的尸體,嘆道。
“他畢竟沒有與薛傍竹成婚,薛傍竹不會告訴他一切,這些事情,他估計也只是聽了些只言片語。”
“他不懂武功,根本無從判斷兇手和我們誰更厲害。他只是個知道真相卻無力反抗,知道自己愛人尸體藏在何處,卻不敢靠近的普通人。”
“作為一個平頭百姓,作為一個不會武功的老人,作為一個從未走過江湖的人……”
“他沒有資格奢求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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