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說話間,那老者就已經走到了山門外。他不閃不避,也不看周圍環繞著他的邪道高手,目光筆直的看向前方,直直地朝著門內走去。
那塊巨石就立在山門一側,柳承宣等幾人就站在他的必經之路上。隨著老者越來越近,柳承宣和溫憐容所感受的那股窒息感便越發強烈,及至數丈的距離,幾乎已經是在用真氣輔助呼吸。就連已經半只腳邁上絕頂的祁書蕓,也是面色難看。
“呵。”
正當他們幾乎支撐不住的時候,身后傳來了安梓揚不屑的嗤笑聲。
“好威風啊。”
安梓揚雙手扯住浣花劍派兩人的衣袖,又屈肘撞了一下祁書蕓,將其驚醒,隨后扯著兩人,讓到了一旁。
離開了老者的正面,柳承宣好像從水中終于探出頭來,陡然吸氣,大口喘息起來,面色驚疑不定。
“安公子,這,這……”
“天人。”
“而且不是那種悶頭修出來的天人,是正兒八經殺出來的天人。祁大俠還好,二位卻是內功底子差了些,行走江湖的時日也少了,真氣勾連之下,自然扛不住他的氣勢。”
“天人……”
柳承宣喃喃道。
“巴蜀劍王閣所說的,凌駕于絕頂之上的境界,是真的存在的嗎?”
安梓揚輕笑道。
“柳掌門說的這是什么話。”
他伸手在那塊巨石上拍了拍,啪啪作響。
柳承宣這才恍然。是了,天人境界的高妙,就豎立在他的面前,又何必大驚小怪。但隨即他就皺起了眉頭。
“安公子……若這老者也是天人境界,任由他進去,是不是……會有麻煩?”
“就他?哈!”
安梓揚嗤笑了一聲。
“你道這石頭下面的肉醬——不是天人嗎?”
話音未落,柳承宣面色驟變,抬手想要阻止,卻已是來之不及。他們雖然避開了正對山門的路,但并未離開多遠,此時還在山門一側。安梓揚背對著山門,他和溫憐容在安梓揚對面。
高大的影子從安梓揚背后投射而下,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那老者已經停到了安梓揚身后。安梓揚說話的時候沒有壓低聲音,反而像是故意的一樣提了提音量,不止是老者,連跟在老者身旁想一起進去的邪道高手,都是聽得一清二楚。
柳承宣的手已經握在了劍柄之上。
安梓揚卻是笑了笑,朝他擺了擺手,施施然轉頭看向身后的老者。
“怎么,老頭兒,不服?”
而那老者皺眉看著安梓揚,沒有開口。
安梓揚的境界,在天人面前一目了然。就是他身上藏著的那些機關,也不可能對天人構成什么威脅。若是在別處,他根本不會多看安梓揚一眼。
但,若加上他身側的那塊石頭,就不一樣了。
老者目光轉動,看向那塊石頭,以及石頭下面延伸出的兩條殘肢。半晌,又看向安梓揚。
“你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他說道,嗓音粗糲,如同被砂石打磨過的石頭一般刺耳。
安梓揚笑了笑。
“怎么,”他掃了一圈跟在老者身邊、想要一起進去的邪道高手們:“他們沒跟你說過這里的規矩?”
他伸手一引。
“想要見立下規矩的人,很簡單。”
“由此入內,能過第一進院子,明天可以遠遠地看上他一眼。若是耳功還湊活,就能聽到他為這江湖立下的規矩。”
“能過第二進院子,明日賞月之時,便可以有個位子。”
“若是能過第三進院子,便可以見他了。”
“這便是規矩,當然,你也可以不守。”
老者沒有說話。
“請吧。”
老者邁步朝著山門走去。
見他已經進了門,柳承宣肩膀陡然一松,手也從劍柄上垂下,鬢角流下冷汗。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安梓揚,說道。
“安公子,你能弄得過天人境界的高手?”
“當然不行。”
安梓揚聳了聳肩。
“對付個唐荷,就差不多把我身上帶的東西耗干凈了。就算我提前有所準備,地點時間任由我挑選,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也不可能對天人構成威脅。小道就是小道,能對付個絕頂,就已經是到頭了。”
“那你還……”
“呵,分地方。”
安梓揚臉上露出微笑。
“若是在江湖上碰見他,我肯定是二話不說、轉頭就走。要是他對我有所冒犯,我也只能暫時把這啞巴虧吃下來,等到日后再想辦法弄他。但,此時此地,就是十個天人,我也照樣不放在眼里。”
他挺直了腰桿,自豪的說道。
“行了,好不容易有個敢闖關的。明天就是宴會,估計他就是最后一個了,還是個天人,這熱鬧錯過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安梓揚笑著,邁步朝山門內走去。
“走了走了。”
其余三人對視了一眼,快步跟上。
嵩山派的布局,就是尋常大派的布局。進了山門,當先是一個廣場,左右兩側分布著一些建筑,一般是外門弟子居住的地方。過了廣場便是嵩山派的正堂,門內有什么大事,都是在這廣場和正堂上辦。
但此時,廣場上卻是空無一人。只有廣場兩側的檐廊之下,時不時有嵩山派弟子和錦衣衛挎著刀劍走過,跟著老者進來的邪道高手足有十幾人,吵吵嚷嚷,但這些弟子和錦衣衛卻是連一眼都沒有看過來。
老者皺了皺眉,跟在他身側的邪道高手便忙不迭介紹道。
“前輩,此次盛會雖說是在嵩山,但并非是放在嵩山派,而是在嵩山山頂。這嵩山派的門人,多半已經撤到了山下,此時門內只剩下一些真傳和內門弟子,更多的還是錦衣衛。”
“方才那小子說的一進二進的事情,是要過了正堂,才算開始。”
老者聞言,點了點頭,邁步朝著正堂走去。
一般大派的布局是以正堂為界,正堂之前的地界都是對外的。所謂的“外門弟子”、“內門弟子”,就是這么來的。住在正堂前面的地界,就代表你是“外人”,只是裝點門面的人手;能走過正堂,就代表你已經是“自己人”,走到了門檣之內,故名為“內門弟子”。
所以過了正堂,便不會有太過寬敞的空間,而是劃分出了院落,以供內門、真傳、長老之類居住。
老者走過正堂,再穿過一條走廊,終于走進了一間院子。
安梓揚四人也跟著走了進來。
如外面一般,這院子原本居住的門人已經清走,四周寂靜一片,只有山風緩緩吹動院中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在這樹下,放著一個蒲團,一個女子正盤坐其上。
她面相看著二十出頭,容貌姣好,卻讓人生不起半點親近之心,只會覺得心底生寒。膝上放著一柄長劍,沒有劍鞘,一手放在劍柄上,一手按在劍身上,雙目緊閉。一眾人走了進來,她卻是沒有絲毫反應。
露水從劍身上緩緩滑落,滴在地上。
“心神洗劍。”
柳承宣喃喃道。
這是劍客獨有的一種修行方式,以真氣封閉五感,只保留指尖的觸覺,在心神之中觀想自己的佩劍,以真氣模擬劍氣,洗刷經脈。修習有成之后,真氣會更加凌厲,所觀想的佩劍也會更加如臂使指。
但,卻沒有多少劍客修習這法門。
因為太難熬了。
幾乎所有江湖人都知道,習武這條路,最難的關隘就是初次入靜。
修習內功最好的年紀就是十歲左右,筋骨已經大致長開、經脈也還未完全閉合,此時開始修習內功事半功倍。但大多數江湖人往往等到十五六歲、甚至二十多歲才開始修習內功。其中,一半是因為好的內功難尋,另一半,則是因為初次入靜的體驗,對于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孩童而言,太過難熬。
五感封閉之下,所有平日間被忽略的瘙癢、疼痛都會被無限放大。內臟蠕動的聲音、血液流淌的聲音,都清晰的回蕩在心頭。念頭不斷起落,卻不能有絲毫在意,不然立刻就會退出入靜狀態,嚴重的甚至會直接走火入魔。不少天資出眾的天才,就是受不了這內功修行的苦,寧愿武功不得寸進,也不愿再繼續精進。
而這心神洗劍的法門,要比內功修行更難熬十倍。劍意游走在經脈之中,刮落雜質,那疼痛幾乎不比嚴刑拷打差上多少。而看這女子劍身上流淌下來的露水,顯然是從昨夜開始就坐在了此處,一直在修行。
其心性之堅韌,恐怕要勝過天下九成九的劍客。
忽然,女子睜開了眼。
她的目光先是看向老者身邊的一個邪道高手,而后看向安梓揚,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而后目光再次回轉到此人身上。
“你,有殺氣。”
她握住劍柄,緩緩起身。
“你要過這第一進院子?”
長劍提起,指向那人面門。
“來。”
那人面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轉頭看向老者,卻見他只是看著那女子,沒有半點出手的意思。
“前輩——”
他說道。
話剛一出口,就被那女子冷冽的聲音打斷。
“我不跟他打,他可以直接過去。”
那人猛然轉頭看向女子。
“為什么!你前幾日殺我兄弟的氣焰呢!?”
“我打不過他。”
那女子冷冽的說道。
“鎮撫使說了,絕頂之下,我可以打。絕頂之上,不許我動手。”
她看向老者。
“你可以去第二進院子了。”
又轉頭看向其他邪道高手。
“你們要過去,可以來試一試。”
“生死不論。”
“好!”那人高呼一聲:“跟這朝廷鷹犬,不必講什么江湖道義!大家并肩子上!”
“殺!”
跟隨老者進來的邪道高手一擁而上,朝著女子殺去。
老者和安梓揚四人邁步繞過戰圈,走向第二進院子。
柳承宣快步跟上,低聲對安梓揚說道。
“安公子……她不是您的同僚嗎……”
“您不留下幫她?”
“不必,這些人殺不了她。”
“走吧,去第二進院子。”
說罷,邁步走進了第二進院落。柳承宣也不好再說,只得跟上。
第二進院落,卻不像第一進那般空曠,反而是滿滿當當的放滿了瓶瓶罐罐。還有些足有一人環抱大小的缸,錯落的放在四處。
院落當中的石桌上擺滿了吃食,一個嬌小的背影正坐在那里,時不時伸出小手拿取一些,塞進嘴中。聽到腳步聲,她才匆忙放下吃食,小手在衣角上擦了擦,又抹了抹嘴,這才轉身站起,笑著看向走進來的幾人。
柳承宣定睛一看,又是一時愣住。
這分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身形都還未長開,面容嬌俏,一雙眼睛小鹿一般靈動,嘴角還有些沒有抹去的汁水,臉上還帶著羞澀的笑容。更重要的是,柳承宣在她身上沒有感受到一絲真氣,她手上也沒有半點習武的痕跡。
這就是第二進的守院人!?
真不是隨便找了個好看的小姑娘來湊數的嗎!?
他剛要開口,卻忽然感受到身側爆發出一股極其雄渾的真氣。
柳承宣驚愕看向老者,方才面對第一進院落的女子,都沒有半點防備意思的老者,此時竟是直接運轉了真氣,雙手泛出青黑之色,顯然是已經動用了橫練功法。
老者緩緩掃過院落之中的瓶瓶罐罐,又轉頭看向那小姑娘,沉聲說道。
“苗王?”
“不是啦。”
那小姑娘歪頭笑道。
“苗王早就死啦,老爺爺。”
“不,你就是苗王。”
老者卻是搖了搖頭,沉聲說道。
“這院落里面,有蠱兵的氣味。”
“只有苗王的蠱蟲,才能驅使蠱兵。”
小姑娘卻是不滿的皺了皺鼻子。
“才不是,都說了不是了。”
“算了,老爺爺,你是天人嗎?修的是須彌還是金剛?”
老者瞳孔驟縮。
半晌,他才緩緩回道。
“金剛。”
“那我不跟你打。”
小姑娘竟是直接回身坐下。
“蠱蟲咬不開你的橫練,我打不過你。”
“去第三進院落吧,我要吃飯啦。”
老者死死地盯住了她的背影,半晌,才緩緩邁步,走向下一進院落。
柳承宣驚愕地發現,老者走的已經不再是直線,而是左右繞了幾圈。他細細觀瞧,發現老者遠遠避開了那幾個最大的水缸。
他轉頭看向安梓揚。
“安公子,她是……”
“我殺唐荷的時候不就是用的巫蠱嗎?”
“這位,就是巫蠱的祖宗。要是唐荷對上的是她,還沒走過樓梯,就要化成一灘膿水了。”
“安哥哥又取笑我。”
那小姑娘頭也不回的說道。
“快去吧,鎮撫使現在剛好醒著。再晚一會兒,他就又要去睡覺了。”
“好,好。”
安梓揚笑著回道。
“走吧,咱們去第三進院子。”
說罷,帶著三人朝前走去。
三人剛剛走出這院子,便聽得身后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
“他媽的,這小娘們的劍當真厲害!差點就把命留下了!”
“諸位,你們先纏住她,我與齊兄先朝前探一探!”
紛亂的腳步聲。
“齊兄?”
“齊兄!你怎么了!”
“這,這是!你這皮膚下面是怎么回事,這是什么玩意兒在你皮肉底下鉆!”
“救……”
“齊兄撐住!我這就把這玩意兒挖出——啊啊啊啊啊啊!!!!!”
凄厲的不似人發出的慘叫聲,陡然響起。
而后,陡然沉寂。
只有極其細微的、液體流淌之聲,和帶著液體的柔軟物什蠕動摩擦發出的黏膩聲響,在身后響起。
“別回頭看,柳掌門。”
安梓揚笑著對面色蒼白的柳承宣說道。
“看一眼,明晚的飯就徹底吃不下了。”
“咱們,還是繼續去看第三進院落的熱鬧吧。”
他悠悠說道。
“這老頭兒,就到第三進為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