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穿過人群,邁過地上橫七豎八胡亂擺放著的長短兵器,繞過數不清的營帳,在周圍江湖人投過來的數百道目光中,踏上了山路。
安梓揚走在前面,與祁書蕓談笑。
柳承宣和溫憐容則是落在后面,卻不像前幾日那般自然。柳承宣時不時看向前方正與祁書蕓交談的、安梓揚的背影,又時不時將目光掃過懸掛在安梓揚手中拿著的、裝著唐荷頭顱的包袱。
他不傻。
與安梓揚同行了數天時間,也足夠讓他原本沉浸在“救命之恩”、“化險為夷”的激動心情中的心神,逐漸清醒過來。
嫁衣神功,明教被滅之后,現在應當是在朝廷手中;劍王閣出世時與唐門有些齟齬,據說正是唐門中一位不姓唐的長老,請了北鎮撫司鎮撫使上門說和,劍王閣這才罷手。
安梓揚并未與他說過自己的身份,只是告訴他們自己姓安,他也就“安公子安公子”這般叫了下來。安姓雖然算不上什么罕見的姓氏,但江湖上能與安公子的武功、年齡、手段匹配起來,且能同時跟唐門、錦衣衛、巫蠱聯系起來的名字,只有一個。
而隨著對安梓揚身份的揣測,李淼的身份也逐漸開始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一個柳承宣下意識不愿去承認的方向。
“安公子是‘半路出家’,或許是之前與李大俠有交情呢?以李大俠的武功,能與安公子交好,也是可能的吧?”
柳承宣面色陰晴不定,忽然,溫憐容牽住了他的手。他轉頭看向溫憐容。
“師兄。”
溫憐容看著他的眼睛,緩緩搖了搖頭。
兩人心意相通,柳承宣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以名取人和以貌取人都不可取,更何況安公子和李大俠,可是切實救下了你我的性命,你因為江湖傳言就心生猜忌,豈不是忘恩負義、小人之心?”
“況且,既來之則安之。你這般瞻前顧后的小女兒姿態,豈不是讓浣花劍派蒙羞?”
柳承宣先是面色一紅,而后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師妹。”
前方一直注意著他動向的安梓揚,此時也是轉過頭來對他笑道。
“柳掌門,有什么心事,等到了山上再想也不遲。此等盛事,數十年間恐怕都不會再有。若是走馬觀花一般過了,日后說不得要后悔的。”
柳承宣點了點頭。
“安公子說的是。”
而后快步跟上,與安梓揚齊平。
此時的山路上,雖然人數不如山下那般多,但也是熙熙攘攘。在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此時隨便掃一眼便能看到幾個,三流好手更是路邊一條,連走在路當中的資格都沒有。
但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安梓揚四人依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因為安梓揚手中提著的包袱。
圓滾滾三個東西,在包袱上撐起了輪廓,可以說是“有鼻子有眼”。包袱底部還隱隱洇透了一些液體,隔三差五的滴落。雖然沒有味道,但還是能看到液體中夾雜的猩紅和鵝黃。
錦衣衛召集,天下正道齊聚,武當已經到了,少林馬上就要上山。什么人敢在這時候,拎著三顆人頭、大搖大擺的上山?
就有人細細端詳著四人。
“柳承宣,旁邊那個女子倒是面生,但看步伐、佩劍,應當都是浣花劍派的人,頂天兩個二流。”
“祁書蕓,老一流了,正道高手。雖然武功在一流之中出類拔萃,但在此時的嵩山上,還算不上什么有分量的人物。”
“倒是這拎著人頭的青年……嘶!”
那人陡然后退了半步。
“狐貍臉兒、蒼白面兒、仰月口,身材瘦削,腰懸長劍……是了,是他,就是他!”
嘴唇翕動,而后緊緊閉上。那人沒有半點猶豫,拉上同伴,嗖的一聲就竄入了道旁的密林之中,消失不見。
情急之下,他的動作可一點都不小。
這半年安梓揚在江湖上露面不少,但見過他之后還能活下來的人卻是不多,所以大多數人只是懷疑、暫時沒有動彈。但有人一帶頭,就不一樣了。
唰——
幾乎是瞬間,安梓揚前方便空出了一片。
人群,如海水一般分開。
柳承宣眼角抽了抽,不知該作何反應。
安梓揚倒是嗤笑一聲,邁步就朝前走去。
四人一邊前行,前方的人群便隨之分開。安梓揚倒是習以為常,但其余三人哪里見過這陣仗,在正道混了一輩子,哪里被人用這般驚恐、畏懼的目光圍觀過,一時間都沒了四處看的心思,快步朝前走去。
以四人的腳力,不過片刻功夫,就到了嵩山派山門之外。到了此處,柳承宣這才長長的出了口氣,緩緩放慢了腳步。
“柳掌門倒是心急。”
身后傳來安梓揚調笑的聲音。
柳承宣轉過頭,干笑道。
“讓安公子見笑了。”
“無妨。”
安梓揚擺了擺手。
“不耽誤,山下和山路上的這些人,雖然看上去都人五人六的,但也只是在尋常江湖人面前能裝一裝,看不看都是一樣。”
“真正有資格進去山門之內賞月的,除去已經提前進到山門之內的,現在基本都在你面前了。”
安梓揚邁步走到柳承宣身側,伸手一引。
“看吧,柳掌門。”
“此時在你面前的,便可以說是半個江湖了。”
柳承宣抬眼望去,一時怔住。溫憐容和祁書蕓也跟了上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也是一時失語,半晌,才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江湖……我行走江湖近二十年,今次才算是終于將江湖看到了眼中。”
祁書蕓喃喃道。
嵩山派山門之外,已經不再是一片密林。由山門外的山道左右拓展,開出了一片足有百丈見方的平地。四人站在這平地的入口處,竟是陡然生出一種眩暈之感。
不是只有修成須彌的天人才能感應到他人體內的真氣,只要習武有成的人,多多少少都能有些感覺,但一流之下,頂多也只是能模糊的感應一下對方的大致水準。
但,此時此刻,無論是剛剛修成絕頂的祁書蕓,還是二流水準的柳承宣和溫憐容,都感受到了面前如同海水一般緩緩翻涌的真氣。
那是,整個江湖近半數高手,體內涌動的真氣。
放眼望去,這百丈見方的平臺之上,熙熙攘攘的站滿了人。高僧、劍客、魔女、大盜,形形色色的人占據了每一個角落,每一個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每一個體內都涌動著不輸于柳承宣的真氣。
而這些人,都在看向一個方向。
嵩山派的山門。
柳承宣掃視了一圈,卻是面色驟變,低聲朝著安梓揚說道。
“安公子……怎么我看此處,竟多半都是邪道中人?”
他只是粗略掃了一圈,便看到了數個兇名在外的大盜、魔頭。而且看眼神、神態、兵器,僅是他目光所及的范圍內,邪道之人就占了多半,這顯然極不正常。
自古以來,江湖上的邪道之人就是遠遠少于正道的。江湖不是個涇渭分明的地方,即使是正道勢力往往也沒有那么干凈。只要大體上愿意遵守“江湖規矩”,做事沒有那么絕,也沒有那種傳遍整個江湖的惡行,一般都能自稱一句正道。
畢竟,人心思定,只有神經病和傻子才會一直在渾水里撲騰,但凡是有點腦子的人,都會給自己留點后路,找機會“金盆洗手”“浪子回頭”。
正因如此,即使是邪道最為猖獗的時候,人數也沒有超過正道的三分之一。
而這囊括了幾乎整個江湖的盛會,在嵩山派山門之外,卻是邪道多過正道。
安梓揚笑了笑。
“只是山門外是這樣。”
他指向嵩山派山門。
“原因就在那里。”
柳承宣順著安梓揚所指的方向,定睛觀瞧。
在嵩山派敞開的大門左側,立著一塊巨石。少說也有千斤,底部深深地嵌入了地面之下。
柳承宣細細觀瞧了一下,瞳孔驟縮。
在那巨石下方的兩側,好像有兩塊布,猩紅一片,正隨著山風緩緩搖晃。
“走近點看,柳掌門。”
說罷,伸手拉住柳承宣的手臂,邁步向前。
四人走到那塊巨石面前,停下了腳步。
柳承宣面色逐漸發白。
那巨石之下,不是兩塊布,或者說不止是布。
那是兩只褲腿,正包裹在兩根殘肢之上。已經干碎成片狀的血漬糾纏其上,被山風偶爾拽下兩片,在地上翻滾。
那塊巨石底部的溝壑之中,是盈滿的血肉,已經發黑干枯,隱隱散發著腥臭氣味,從地面上鉆入柳承宣的鼻腔,好像在告訴他自己的凄慘。
“唔。”
柳承宣和祁書蕓尚能強忍住心底的恐懼和驚愕,但一直在山門內習武、沒走過江湖的溫憐容卻是面色一白,陡然抬手捂住了嘴。
一旁傳來安梓揚促狹的笑聲。
“這便是原因。”
“此次盛會,雖然無論正邪,但只邀請了勢力,沒有邀請獨行的高手。但既然此事已經傳遍江湖,幾位上山的路上也看過,其實所有江湖人,都想要來湊一湊熱鬧。”
“正道的還好說,即便沒有收到過邀請,但多少還懂得些禮貌。只要跟相熟的門派說一說、遞個拜帖,自己也能說的上是個人物,就算沒有座位,多少也能跟著進去看看。”
“但混邪道的,就沒有那么老實了。”
安梓揚低頭看向巨石下面延伸出的兩條殘肢,慢條斯理的說道。
“第一批收到邀請的門派,是在一月以前,消息從那時就已經在江湖上傳開。中岳嵩山又是處于大朔疆域正中,一流以上的高手即刻啟程,差不多八月初就能趕到嵩山。”
“這里邊,自然不缺像唐荷那般,不懷好意的人。”
安梓揚指向嵩山派的外墻。
順著他的手指,柳承宣朝著外墻墻角看去,又是一時失語。嵩山派的外墻墻角之下,竟是隔三差五的就會出現一片猩紅的土壤。
“有偷偷朝嵩山上的水源下毒的,有半夜輕功過墻、想要一探究竟的,有提著判官筆、想要在山門上刻個‘某某到此一游’的,這些都是小癟三,基本上以嵩山派的人手就能處理得了。”
“但,也有像此人一般——”
他伸手指向巨石之下延伸出的兩條殘肢。
“武功不錯,腦子卻還不清醒的。自恃武力,想要借此機會揚名天下的。”
“對了,他現在就剩下兩條腿,柳掌門可能認不出來他,但他的名字你一定聽過。”
安梓揚抬頭笑道。
“此人名為趙巧巧。”
聽到安梓揚的話,柳承宣陡然抬頭,驚愕說道。
“‘血衣’趙巧巧!?”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當然沒有,哦,現在倒確實是死了。”
論起趙巧巧這個名字,近些年的江湖人可能知道的不多。也就是浣花劍派雖然實力不濟,但傳承得久,所以柳承宣能反應過來。
但“血衣”這個名號,是所有江湖人都刻骨銘心的。因為這個名號,并不是代指某一個人,而是一個身份、一個地位。
這是血衣樓樓主的名號。
血衣樓,是江湖上非常少見的,傳承超過百年的邪道勢力。做的是殺手的活兒,樓內殺手由低到高,身穿“青衣”、“黑衣”、“白衣”,和最高的“血衣”。
不同于其他勢力的一點是,血衣樓除了接任樓主的“血衣”,其他所有等級的成員都不會用真身在江湖上行走。每到上一任“血衣”身死之時,血衣樓的所有“白衣”就會開始一場極其兇殘的內斗。
最后,用其他所有“白衣”的鮮血,將白衣染成血色的人,就是血衣樓的樓主,同時也是下一任“血衣”。在血衣樓最鼎盛的時期,“血衣”這個名號,甚至要比少林主持、武當掌門更加管用。
趙巧巧,就是最后一任“血衣”,也是血衣樓覆滅之前的最后一任樓主。
約摸十年之前,不知出于何種原因,當時的樓主趙巧巧忽然與門內的所有“白衣”內斗,最后“白衣”十不存一,趙巧巧因此身死,血衣樓分崩離析。當時的左黎杉也是趁此機會,殺入了血衣樓總壇,借此揚名天下。
但,這本應十年前就已經身死的趙巧巧,卻是再次現身,又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嵩山。
“他十年前假死,是因為他的武功突破了某個關隘,并因此察覺到了危險。血衣樓的內斗和覆滅,其實都是他為自己脫身所做的遮掩。”
“現在,他覺得到了該重出江湖的時候,恰逢盛事,便想要借此機會揚名,好重建血衣樓。”
“當日上山之時,他可是相當威風。一路上殺了不少人,沿著山路殺上來,血順著衣角往下流。來赴宴的崆峒派掌門也是絕頂高手,想要上前阻攔,卻是連一招都沒能撐住,就被他打翻在地。”
“當真是兇威赫赫。”
“然后他就死了。”
“啊?”
安梓揚上一句話還在說趙巧巧氣焰如何囂張、武功如何高明,下一句話就跳到了他的死,連個鋪墊都沒有,聽得柳承宣一頭霧水。
好在,安梓揚也沒有賣關子的意思,笑了笑就繼續說道。
“他當時倒是沒有繼續對崆峒掌門出手,只是嗤笑了一聲,說了幾句狂言,便要抬手轟開山門,大搖大擺的走進去。”
“正當此時,這塊石頭從嵩山派之內飛了出來,直直朝他落下。他抬手擋了一下,連個屁都沒來的及放,就被砸成了肉糜。”
“血衣,就只剩兩條血褲腿兒了。”
柳承宣感覺好像在聽天方夜譚一般。
這塊石頭湊近了看,何止千斤,就是專修橫練的絕頂高手,也就將將能將其舉起,這就已經是驚世駭俗之舉了,更別提按照安梓揚的描述,這玩意兒是“飛”了出來,還不偏不倚的將趙巧巧砸死。
把一塊千斤巨石當成暗器來用?
這真不是什么話本里的神仙嗎?
“這……是誰……”
柳承宣結結巴巴的問道。
“自然是遍邀天下群雄,共到此處賞月之人。”
“當日在場之人,看到這情形,都是如柳掌門一般不可置信。正當所有人都愣在當場,不知所措之時,嵩山派內傳來一個聲音,說了一句話。”
安梓揚臉上露出憧憬的神色。他喃喃道。
“若要赴宴,需走正路。”
“只有這八個字。”
“現在,柳掌門知道這山門之外,邪道之人為何如此之多了嗎?”
安梓揚看向還在愣神的柳承宣,笑道。
“因為有人,用趙巧巧的命,在山門之外立了規矩。”
“被邀請過的人,可以直接入門赴宴。正道的高手,也可以遞上拜帖,只要分量足夠,也可以進去。”
“但,若是邪道,就要走一走這條‘正路’了。”
說罷,安梓揚伸手一引,指向嵩山派洞開的山門。
“正道之人可以進去,邪道之人已經不敢造次,卻也沒有多少人有本事去走這條‘正路’,只能在這山門之外,堆積了起來。”
“走過這條正路,才有資格赴宴。”
“柳掌門,想不想看看這條‘正路’?”
正當四人說話間,后方的人群中忽然一陣騷動。數聲驚呼響起。
“是他?”
“他也來了!”
“是了,他或許可以闖過第三進院子,坐到主宴之上!”
“前輩,我與你同去!”
“還有我!”
柳承宣轉頭看去。
人群之中,陡然出現了一個漩渦,緩緩朝著山門這邊卷了過來。一個高大的身影處于漩渦中心,正邁步朝著山門走來。
此人大約五十歲上下,頭發已經花白,眼角也已經出現了些許紋路,兩條劍眉斜插天庭、直入鬢角。身形異常高大,尋常人恐怕只能到其肩膀。身穿一件樸素的粗衣,袖子卻被扯去,露出兩條足有柳承宣腰身粗細的臂膀。
隔著老遠,柳承宣只是與他對了一下目光,就覺得一陣窒息。
身后的安梓揚忽然笑道。
“這些邪道在這里等了數日,終于等到了個敢出頭的。”
“走吧,柳掌門。”
“咱們也進去,卻是正好看個熱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