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李淼這話,勞奇峰連忙解釋道。
“大人,我自苗疆開始便一直為大人馬首是瞻,您吩咐下來的事情我丐幫從未有半點懈怠,即便沒有我師祖之事,這請柬我自然也會讓人——”
李淼擺了擺手,打斷了勞奇峰的話。
“勞幫主,這些片兒湯話不必再說。你我有些交情,我信得過你本人,卻未必信得過丐幫幫主。”
“咱們還是聊點兒實在的。”
李淼一指洪仇。
“你這師祖最多還能活上一月,所以他不是為了求活,你丐幫也不是為了保住自家天人才來見我。”
“所以,你是想撇清與這請柬的關系,同時保留自家的天人傳承?”
勞奇峰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隨即看向李淼,沉聲說道。
“是。”
李淼又看向一旁半晌沒有說話的漕幫幫主。
“你也是?”
漕幫幫主長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到李淼面前,竟是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大人,我漕幫有一個問題想問。”
李淼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
“這半年間,那七個逃出來的供奉在江湖上亂竄,我想你也應該差不多知道了。”
“你是想問,你漕幫的上代幫主,是不是被朝廷收做了供奉,以及他現在是否還活著,對嗎?”
名為余慶的漕幫幫主猛然把頭磕在地上,語氣中帶著狂喜。
“您果然知道!”
“求您告訴我,老幫主他還好嗎?”
“求您!求您!”
嘭!嘭!嘭!
余慶的頭不斷地磕在地上,片刻間就已經將額頭磕破,將面前的地面染成一片猩紅。
他的尾音已經帶著顫抖,既是狂喜,同時又泣不成聲。這昂藏大漢從地上抬起沾滿塵土的頭顱,卑微的看著李淼,期盼著、又畏懼著李淼的回答。
李淼看著余慶,伸手虛空一抬,將其扶起。
鄔志恒。
當日第一個沖入皇陵之內,第一個到達孝陵、看到滿地功法的供奉。也是當日與姓戚的供奉聯手跟另外兩個供奉爭斗一場,最后被皇帝一指點碎頭顱的供奉。
供奉就那么幾個人,李淼和朱載自然細細地核對過,即便鄔志恒被皇帝點碎了頭顱,也能從身形和衣著判斷出身份。
李淼很清楚的記得,他說過自己曾是漕幫幫主。
“鄔志恒,對吧?”
未等余慶臉上露出狂喜的表情,李淼的下一句話便擊碎了他的幻想。
“他死了。”
噗通。
余慶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雙眼直愣愣的看著李淼。
“老幫主……死了?”
“李大人……”
李淼點了點頭。
“確實已經死了。”
“不過他死前做的事情還不錯,最起碼我覺得是個人物,所以讓人將他的尸體收殮了起來。”
“你若是想要,可以派人去順天府錦衣衛衙門取。”
余慶已是泣不成聲,動了動嘴唇。
李淼直接抬手止住。
“別問他是怎么死的,也別問是誰殺了他。這個問題你不該問,也不配問。”
那天在皇陵發生的事情,自然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朱載連當日在場的錦衣衛都細細地篩了一遍,更別提余慶了。
所以李淼直接轉移了話題。
他伸手將桌上的請柬推到一旁,又一伸手隔空將余慶抬起、送到桌邊坐下,而后緩緩開口說道。
“請柬的事情,先放到一旁。”
“先說你們兩家。”
“其實我會給出什么答案,你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而且也做好了準備,對嗎?”
余慶還未從悲傷中脫離出來,勞奇峰長嘆了一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苦笑道。
“大人果然深謀遠慮、見微知著。”
“您在樓下就已經看出來了,所以您才會看了我一眼。”
李淼笑道。
“以那兩個孩子的根骨,放到武當少林都能當個真傳了。你們兩家還沒闊綽到能把那種好苗子當成仆從來用的地步。”
在進樓之前,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為李淼奉上清水,又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為他擦靴。
李淼一眼就看出了這兩人根骨不凡,所以他才意味深長地看了勞奇峰一眼。
李淼手指在桌子上敲著,看向余慶。
“鄔志恒……”
“我記得他死前說,他的孫子還在漕幫,今年應該是十歲、天資不錯,就是給我擦鞋的那個少年吧。”
余慶強忍住悲痛,點頭稱是。
“你倆想把這兩個孩子交給我?”
李淼玩味的笑道。
勞奇峰點頭。
“是,大人。”
他緩緩說道。
“雖然我與余幫主都想將天人傳承留在幫內,但我一開始就很清楚,丐幫和漕幫是天下間最不該保有天人傳承的門派。”
“因為我們與其他局限在一地的門派不同。”
“我們,人太多了。”
李淼笑了出來,抬手點指勞奇峰。
“我從苗疆開始就覺得勞幫主合我眼緣,既有拼命的魄力,也不缺審時度勢的妥協。”
“怎么樣,有沒有興趣吃吃皇糧?”
勞奇峰苦笑拱手。
“大人說笑了。”
兩人都是聰明人,說話都是跳著說的,一句話沒有說完對方就已經心知肚明,根本無需把話說盡,就已經互相給出了答案。
正如李淼和段玦所說,丐幫和漕幫無論如何都不能有天人傳承。與地域性的大派不同,這兩家人數太多,又與太多百姓生計牽連,已經是稱得上是“尾大不掉”。
給他們天人傳承,即使他們違反了李淼的規矩,李淼也不可能將這兩家數萬幫眾斬盡殺絕,那這規矩立刻便形同虛設。
而勞奇峰和余慶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主動找上門來,以示誠意。
他們當然想留下天人傳承,但若李淼不松口,他們也做好了退一步的準備——也就是為李淼洗手和擦靴的兩個年輕人。
洪仇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李淼身側,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放到李淼面前。
余慶也是如法炮制。
勞奇峰站起身來,面朝李淼一拱到地。
“大人,這是我丐幫的天人傳承,便交于大人。幫內最適合修習這武功的根苗,也一并交于大人。”
“我丐幫只求傳承不要湮沒,不然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我勞奇峰無顏面對祖師!”
余慶也是一拱到地。
“我漕幫也是一樣。”
李淼手指在桌上敲動,笑著看向兩人。
這便是兩位幫主的盤算。
朝廷要收繳天人傳承,我們便交出來,但同時我們還將最適合修習這門傳承的天才交到朝廷手中,從今天開始,人和傳承都與我們無關。
朝廷的人修朝廷的功法,為朝廷效力,自然就沒什么問題了。
一來,沒有違背朝廷的意思,自家的傳承也沒有失落。
二來,李淼眼看著就要一飛沖天,將自家的好苗子送到李淼手下還能落個人情,說不得哪天李淼做了指揮使,他倆混個鎮撫使,還能不照顧照顧自家幫派嗎?
三來,萬一未來情況有變,天人傳承不再是種禁忌了呢?
最近這半年江湖風起云涌,形勢一天一變,他們藏著天人傳承不敢用,就跟沒有一樣,反而還要擔驚受怕。
但把好苗子先送到李淼手下練著,日后要是別家沒有天人,自家也沒有,那就還跟以前一樣;若別家都有天人了,那自家的好苗子不就能直接派上用場了嗎?
哪怕上面的盤算全部落空,自家的傳承也沒有丟,自家的好苗子也不會埋沒,也不算愧對祖師了。
“兩位幫主可說是為自家幫派殫精竭慮了,還送了我兩份天人傳承和兩個能修成天人的好苗子。”
李淼笑道。
“我要是不收,倒是顯得我不會做人了。”
說罷,伸手將桌上的兩本冊子扔給了沈尋凝收好。
勞奇峰和余慶長長的出了口氣,連忙說道。
“大人說笑了,我們兩家本來就沒有半點不臣之心。朝廷有意,我們自當雙手奉上。”
“好啦。”
李淼擺了擺手。
“勞幫主,余幫主,我們在苗疆的時候就有交情,你們能主動來找我,這交情就顯得更可貴一些。”
“就按你們的意思辦吧。”
“人,你們直接送到順天府,順帶把鄔志恒的尸身帶回安葬。你們兩家的傳承,我也只會交給他們二人去練。”
“從今天開始,他們就是我的人了。”
兩人又朝下低了低身子,齊聲說道。
“謝大人!”
“起來吧。”
李淼淡淡說道。
兩位幫主這才起身,余慶當然是悲喜交加,勞奇峰則是如釋重負。
李淼指了指桌上的請柬,繼續說道。
“余幫主可收到了請柬?”
余慶伸手探入懷中,將一份請柬放到李淼面前。
“回大人,前幾日剛剛收到,便是準備今日交給大人處置。”
“何人送的?”
“一個老者,絕頂水平,送下便走了。”
余慶描述了一下相貌,李淼立刻便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張蒼老的面容,正是當日他在衡山上殺的那個。
他點了點頭。
“知道了,余幫主可以出去了。”
“是。”
余慶起身施了一禮,走出了雅間。
李淼這才轉頭看向沉默了半晌的洪仇。
“老頭兒,說說當日你與那人爭斗的情況吧。”
洪仇點點頭,娓娓道來。
他是在大朔開國之后修成的天人,未修成之前在江湖上也是威名赫赫,照理說只要他一出手,就會被朝廷發現、派出供奉抓捕。
但巧的是,當年他在江湖上有一個跟他境界差不多、天資也差不多的好友,名為薛錦兮。
沒錯,就是那個被鎖在宮內二十一年,又被汪治帶入皇陵墓穴之內的薛錦兮。
兩人幾乎同時修成了天人境界,第一件事就是約見了一面,相互印證了一番武學,而后就此道別。
區別在于,分開后薛錦兮出了一次手,被朝廷發現后,抓回了皇宮內囚禁起來;而洪仇則喜歡游戲人間,所以足有一年時間沒有人前顯圣,所以沒有暴露自己的武功,躲過了一劫。
當年供奉們偽造薛錦兮身死的消息,是她與一個絕頂水平的魔頭同歸于盡,江湖人都是扼腕嘆息,只覺得少了一位大俠。
但洪仇很清楚,薛錦兮已經修成了天人,絕對不可能死在一個絕頂的手中。于是他暗中追查,最后追查到順天府,便停下了腳步。
他意識到了不對。
于是洪仇立即回到丐幫,取走了天人傳承,并安排人偽造了自己走火入魔身死的假象,就此隱姓埋名、游走于江湖之上。
一直到二十七天之前,他游逛到了浙江臺州。
他雖然是污衣派,但以他的武功,自然也不會真的把自己混成食不果腹的乞丐,而更像是游戲人間之舉。
當日他就是得了一壺好酒,特意想要到臺州觀海下酒。
晚間,他提著酒壺,晃晃悠悠地走到一處僻靜的海邊,剛準備將吃食鋪在地上享用,卻冷不丁看見遠處海面上隱隱有一抹亮光。
在皇帝二十三年的英明領導之下,大朔武備松弛,東南沿海常有倭寇犯邊,燒傷搶掠,有不少俠士便是因為抗擊倭寇成名。
洪仇自然也覺得可能是小股倭寇,看那亮光就知道是艘小船,頂多能裝下十幾個人,以他的武功完全可以將其全部按死在海里,便停在原地等待對方靠岸。
卻不想,那小船靠岸之后,從船上下來的竟是個羽扇綸巾的中年人,衣著古樸但講究,根本不是倭寇那矮小臟亂的樣子。
洪仇松了口氣,只覺得可能是有錢人家出海賞景、耽擱了時辰。
但旋即,他就覺出了不對。
因為他看不清那中年人的武功,即使是他修成的“須彌”,竟然也看不透對方的真氣。
對方是天人。
而那中年人看到洪仇,竟然連句話都不說,直接殺了過來。
洪仇越打越是心驚,對方的招式非但與他記憶中的所有武功都不相同,讓他難以防備,而且威力奇大,片刻間就將他打入了下風。
他拼死與中年人互換了一記,受了重傷,撿起請柬后拼命逃竄,這才留了條命。
后來他難以壓制傷勢,想回丐幫交回天人傳承,便被勞奇峰帶到了李淼面前。
李淼聽完之后,捻動手指,臉上緩緩露出一絲微笑。
“串起來了。”
“海外的毒物,駕船上岸,衣著古樸,武功與此時武林中的所有門派都不相同,又在此時冒頭。”
“八成便是籍教主所說,在歷朝歷代打壓之下,遠渡海外的隱世門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