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瑞華忘不了那雙眼睛。
那雙大手的主人帶領天人們鎖住了建文帝,將他帶到了孝陵,親手掘開了墓穴。
建文帝看著他們掘開墓穴,看著他們將自己放入棺槨,看著他們蓋上棺蓋。
直到棺蓋合上的那一剎那,陰瑞華還是能看到,那雙冷漠的看著他的眼睛。
正是因為那雙眼睛帶給他的恐懼,他一百余年未曾踏出過皇陵,一直看守在此處。
現在,他脫困了。
陰瑞華眼前的幻象陡然消散。
而后,他終于回到了皇陵。
那雙眼睛,就在他的面前。
與當年一樣,他低頭看向了自己的胸腹之間。
那里,矗立著他白森森的脊骨。再無血肉包裹。
“陛下……”
區區一根脊骨,如何能撐住上身?陰瑞華瞳孔顫動,身形陡然彎折。
干尸伸出血淋淋的雙手,接住了他的上身。
“陰、愛、卿。”
干尸緩緩張開了嘴,露出稀疏的牙齒和發黑的牙齦。
“朕,不、怪、你。”
干尸猛然低頭,張開嘴,狠狠咬在陰瑞華的脖頸之上!
“嗬!嗬——”
陰瑞華陡然驚醒,運起真氣猛然打在干尸脊背之上,打的血肉橫飛、腸穿肚爛,但干尸還是在自顧自的朝著他的脖頸深處鉆去。
咔嚓、咔嚓。
那是干尸的牙齒,在陰瑞華頸骨上啃咬的聲音!
陰瑞華瘋狂掙扎,但他已經斷成了兩截,真氣見底,卻是無以為繼。
終于。
嘎嘣。
陰瑞華的頭顱軟軟垂下。
干尸沒有抬頭,仍舊埋在陰瑞華的腔子里面,大口吮吸。
陽厲章的面色極為難看,他轉頭看向籍天蕊。
“這是……建文帝!?”
“這真的不是皇陵底下鎮壓的什么妖魔嗎!?”
籍天蕊卻是仍舊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她被苗王撫養長大,見過的奇詭血腥之事比一萬個江湖人一輩子加起來見過的都多,絲毫不以為意。
“他,確確實實就是建文帝。”
“太祖皇帝的嫡孫,成祖皇帝的親侄。”
“不過,也可以說,他確實是成祖皇帝鎮壓在皇陵的一只妖魔。”
“一只用來守護朱家天下的妖魔。”
陽厲章皺了皺眉頭,籍天蕊輕笑著繼續說道。
“當年成祖皇帝起兵靖難的原因,您知道嗎?”
陽厲章搖了搖頭。
“當時先祖已經被皇帝謀害,我陽家借明教退入江湖,不清楚宮廷之內的密辛。不說是因為削藩?”
“不完全是。”
籍天蕊搖了搖頭。
“您看到剛才陰瑞華的樣子了嗎?他可是跟太祖皇帝征戰四方、鼎定天下的英杰,經歷過多少死戰,怎么會沒有拼死反抗的勇氣?”
“您說,他可能是害怕地不能動,才任由建文皇帝宰割的嗎?”
陽厲章猛然轉頭看向建文帝,又回頭看向籍天蕊。
“是——”
籍天蕊點了點頭。
“沒錯,雖然是邪道,但的的確確是已經失傳的天人境之一。而且是最為核心的一路。”
“心、神、意當中的‘心境’——寂照。”
“由無數天人和朱家人的尸體,堆積而成的‘寂照’。”
遠處踩在樹枝上看熱鬧的李淼,此時正緩緩揉捏著眉心,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真是、沒完沒了……”
“在位皇帝出了岔子,又從墳里刨了一個出來……你們老朱家真是,老母朱戴胸罩、一套又一套哇。”
“牛的。”
李淼當然不認識建文帝。本來他的事跡和畫像就被成祖皇帝從史書中抹去,錦衣衛的檔案自然也不例外。更不用提那張干巴的跟樹皮一樣的臉,也就陰瑞華能看一眼眼珠子就認出人來。
但,他不是穿著龍袍、從孝陵里的墓穴里跑出來的么,就是個傻子也該知道這是個皇帝了。
而且看身形,顯然也不是太祖皇帝死時七十多歲的樣子,還不是后世傳承的皇帝,還沒埋在自己的陵寢里。
除了建文帝,還能有誰?
沉默思索了半晌,李淼再次抬頭看向正在吮吸陰瑞華尸身的建文帝。
他的表情第一次凝重起來。
他看到了籍天蕊和陽厲章沒有看到的東西。
那片陰瑞華所看到的、尸山血海的幻象,李淼也隱約看到了一絲輪廓。
當初李淼在泰山之上擊殺妘澤霖后,在泰山派正堂廣場之上陷入沉睡,而后周櫻雪、章靜楓、鄧柏軒三位掌門走入了正堂廣場。
那時候,三位掌門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黑色的沙灘、一片黑色的汪洋大海,和在海面之上正在緩緩卷動的風暴。
事后三位掌門跟李淼說過此事,因為事關自己的“八小時工作制”,所以李淼也細細詢問了一番,而后仔細的記下了當時的情況。
而建文帝現身之后,陰瑞華呆愣當場、毫無反抗的讓建文帝挖去了他腹部血肉的情況,以及在他身邊出現的幻象,立刻便讓李淼想到了此事。
來到大朔之后,李淼一直在探究自己金手指的來歷。
他可不是安心接受一個不明來歷的玩意兒,在自己腦子里待著的人。
哪怕這東西完全沒有體現出自我意志,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訊息,仿佛只是他的一個特殊體質一般,李淼也沒有絲毫大意。
只是多年探究下來,除了摸索出一些這玩意兒的作用機制,讓李淼可以走一些諸如“調休”、“回退境界”之類的操作,這玩意兒的來歷、以及出現在李淼身上的原因,他卻是始終一無所獲。
不了解,就始終無法放心。
所以陰瑞華身邊出現相似的情況,立刻就讓李淼警醒了起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建文帝。
或許陰差陽錯之下,他可以在來到大朔之后的這第二十七個年節,得到自己一直尋覓的答案。
但,李淼不會貿然出手。
陰瑞華不是那些供奉,他是個實打實的、有資格跟李淼爭斗一番的天人,結果卻如此草率的死在了建文帝的手中。李淼可不會傻愣愣的跑過去拼命。
有什么事情,也要先探明情況再說。
而此時,陰瑞華的尸體也逐漸干枯。
終于,建文帝抬起了頭,將陰瑞華的尸體隨手扔到了地上。
陰瑞華的尸身仿佛被風干了數十年的干尸一般,落在地上,竟是摔成了數段。而建文帝的臉,已經不再像之前那般干癟。雖然看著只是稍微豐盈了些許,但已經能多少從眉眼之中看出些許容貌。
忽然,建文帝轉頭看向了陽厲章,竟是直接緩緩地朝著陽厲章走了過來。
籍天蕊連忙上前一步,阻隔了建文帝看向陽厲章的視線。
“陛下,陽老先生用的是少林秘法,與我一般,對陛下而言都是不合用的。”
這時,籍天蕊輕笑了一聲。
“若陛下腹中饑餓,不妨稍等片刻。”
“當朝的皇帝陛下,應當快要收到消息、派遣天人過來了。陛下可以用他們。”
建文帝聽到籍天蕊的話,轉頭看向了陽厲章,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像是在挑選案板上的肉一樣。
半晌后,他點了點頭,轉身朝著孝陵之外走去。
“無、妨。”
“還、有、孝、陵、衛。”
吸食陰瑞華血液之后,他吐字清晰了一些。但畢竟只是大略長了一些血肉,所以說話還是一字一頓。
建文帝的腳步似慢實快,一眨眼便走到了孝陵的門口。
就在他準備邁出門外的一瞬。
忽然間,孝陵外的山林之中傳來了密集腳步聲。
“莫動!擅闖孝陵是誅九族的死罪!莫要頑抗!”
朱守靜提著刀走出了密林,身后跟著數個天人。
而在更后面的地方,數千孝陵衛已經結成了陣勢,三人一組,已經結成了三才陣,佩刀帶劍、腰間掛滿了套索、火油、輕弩之類的物什,將周邊團團圍住。
孝陵衛本就有對付天人高手的訓練,此時雖然是第一次實際使用,但駕輕就熟之下,已經堵住了建文帝所有沖擊的方向。只要朱守靜和天人們能拖延盞茶時間,孝陵衛就可以形成合圍。
無論兩路還是一路的天人,孝陵衛都有十足的把握將其留下。
朱守靜走到了最前面,仔細地打量著建文帝。
“私制龍袍是死罪!打擾太祖皇帝安息更是死罪!閣下已經走不脫了,不若束手就擒,莫要牽連妻女,如何?”
他緩緩拔出了佩刀,指向建文帝。
“我只說一次,蹲下!我勸閣下最后一句,勿以為言之不預!”
朱守靜死死的盯住了建文帝,只等他一有動作,立刻便會帶領天人圍殺他。
孝陵衛守護皇陵百余年,不缺精壯的兵卒,也不缺天人,有這個底氣!
半晌,建文帝抬起了頭,竟是直接緩緩朝著住朱守靜走去。
他原本是在門內,月光被門廊擋住,所以朱守靜只能看到他龍袍的衣角。現在一抬頭,干尸一般的面容就瞬間暴露在了月光之中。
朱守靜看清建文的臉之后,也是一時震驚。
“這,還是人嗎?”
朱守靜驚訝地說道。
說話間,建文帝就已經走到近前。
而朱守靜,也高高的舉起了右手,隨時準備下令圍殺建文帝。
二十丈。
只要建文帝進入二十丈的距離,孝陵衛立刻就能將其圍住絞殺!
眼下,只剩十丈的距離。朱守靜的手已經隨時準備揮下。
就當朱守靜的手將要落下之時。
在朱守靜面前的建文帝,消失不見。
朱守靜的背后,傳來了一個沙啞凝澀的聲音。
“孝、陵、衛……”
“也、要、謀、反?”
“陛下,指揮使便是讓我如此稟告的。”
孝陵衛的千戶跪在門外說道。
他武功不錯,一路輕功趕路,那邊李淼與五個供奉分出勝負的時候,這邊他就已經趕到了京城。
此時正是深夜,一般人肯定是不能進城,更不能進入皇宮的。但他拿著孝陵衛指揮使的腰牌,卻是一路放行,不過片刻就出現在了皇帝的寢宮之外。
屋內,皇帝正緩緩揉捏著自己的眉心。
“你方才說,巨響傳來的方向,是兩處?”
“是。”
“除了朕的陵寢,還有孝陵?”
“是。”
“沒有見到汪治?”
“沒有,汪公公一直沒有現身,或許已經遭遇不測。”
皇帝沉默了,沒有再問。
“朕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是。”
孝陵衛千戶起身,自有太監帶他前去歇息。
“讓黃錦過來。”
皇帝說道。
“是。”
少頃,一個身著蟒袍的大太監快步走入房中跪下。
“陛下。”
“黃大伴。”
皇帝緩緩說道。
“孝陵那邊,恐怕出了事情。”
“你帶二十個供奉,前去查探一番。”
“記住。”
皇帝說道。
“若是碰到有人自稱建文皇帝,或者有容貌出眾、自稱籍天睿或籍天蕊的女子,又或是陽家人。”
“遇到這三者……格殺勿論!”
“是!”
黃錦領命而去。
皇帝沒有繼續歇息,而是安靜的坐在床邊。
半晌之后,他輕笑了一聲。
“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