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苴咩城,城門樓上,高量成站定遠望,一臉愁容,身旁站著一個年歲還小一些的青年人,此人名叫高貞壽。
兩人是堂兄弟關系,隔了不止兩代的堂兄弟,便也是這高氏枝繁葉茂的寫照。
高量成此時此刻,沒有人能商量事情了,不是說家族中就沒有長輩了,而是說真正頂事的長輩是真沒有了,且其他長輩都是旁支……
所以,唯有把比他年紀還小一兩歲的高貞壽叫到這城樓之上來商議事情,商議的還是家國大事。
高貞壽雖然也二十左右,卻生得有些稚嫩,臉上連稚氣都還未完全蛻去,他在開口:“兄長,國主這是為何啊?”
高量成擺著手:“且不管他是為何,說不通就是說不通……”
“總要有個緣由吧?”高貞壽對許多事,顯然也一頭霧水……
高貞壽如今雖是年少,但將來,他也不是一般人物,所謂三十七部蠻,在歷史上,未來還要合兵反叛,高貞壽再次平息了叛亂之事,悍勇之輩也。
歷史上再往后,高貞壽就是高量成的接班人,雖然高貞壽并不比高量成小多少……
也可見,越是這般家族岌岌可危之時,越是有這般少年之人脫穎而出,如此撐著這個家族。
高量成在打量這個弟弟,說了一語:“你真想知道緣由?”
高貞壽認真點頭……
“那我與你說,此乃國主弱我高氏之謀,你如何作想?”高量成豈能真不懂?
“這……為了弱我高氏,就不管不顧?非要立一個大敵在外?那中原之國,人口萬萬,兵多將廣,錢糧無數,這般為敵?將來還有安寧可言?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高貞壽有些不太相信……
高量成也點頭:“是啊,我本也不覺得會是這般,奈何當真是這般了……此番,大燕使節已然先走,我當立馬也要往善闡府去了,燕軍想來馬上就要動,我若不去,高氏只怕真要就此沒落,這大理之國,再也不會有我高氏一席之地……”
高量成許本沒那么容易想通這些關節,或者說即便想到了,也沒那么容易當真篤信,畢竟年輕人,本就多有幾分天真……
好在吳用之語,一直縈繞在高量成心頭之中,便是如今之局,一一對號入座,也一點不差,容不得高量成不多想這些……
“國主就如此忌憚我等?我等父輩戰死無數,家族親眷,更也多死戰陣,封地之兵丁,十死六七……這般,還要如此將我等逼上絕路?”
高壽貞已然不是不信,是無盡的悲戚。
高量成嘆著氣:“你也說了,父輩與兄弟死傷無數,兵丁也是十去六七,此時不把我等逼上絕路,更待何時?此……帝王之心術也!”
高量成與高壽貞二人,幾乎就是一文一武,高量成為文,高壽貞為武,歷史上這高家兩人,也算是絕地翻盤,只待這二人再去,接替高壽貞的,就是高壽貞的兒子高壽昌。
換句話說,往后世代,大理國事還是在高氏的掌控之內,乃至段氏,越發式微。
可見這一文一武的能耐之高。
高壽貞,悍勇之輩,雖然還沒來得及在戰場上表現其悍勇,但性子已然是這個性子了,便是一語:“大不了,反了他娘的!”
高量成連連擺手去:“反,在這羊苴咩城,那是反不了的……得去善闡府……”
“當真?”高壽貞是一語激憤,此時聽兄長之言,便是問一句篤定。
高量成不答,只道:“我先走,此奉命而去,你再來,卻是要私自走脫,好在而今,你我高氏,也無甚大牽掛,一日之內,你要從這城池脫身而來,追我來!”
顯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了,高壽貞沒有奉命,但他也萬萬不能留在羊苴咩城,自也還有一些親眷之人,都要一并帶走,這事,兄弟二人就此密謀。
“我明白了,兄長自去,一日之內,我定辦好此事,即便真有人攔,我也當帶著家族子弟,沖殺而出!”
高壽貞的勇敢,那絲毫不假。
“好,你隨我來,到城門口做個送別場景,我自去也,你就回去,回去之時,且不要急匆匆模樣,先不回家,先去尋個酒樓,邀三五好友,開懷暢飲,吃個酒醉!讓人抬回去,今日夜半,就安排妥當,明日大清早,你就帶人出城,打馬駕車就奔,萬萬不要什么細軟,只要人就是,帶幾日口糧即可。”
高量成豈能不謀?
高壽貞聽懂了,點頭:“還是兄長周到,我定照此辦理!若萬一不成,我等就沖殺出去!”
高家人那也不是泥捏的……
“好!”高量成欣慰點頭,下城而去,備了送行之酒。
兄弟二人,豈能不是依依惜別模樣?
這高家,沒頂梁柱了……
危機一大堆,可不僅僅是眼前之危機,還有封地之危機,還有軍中人心渙散之危機,皆是連鎖反應……
家族誰繼承,封地誰去管理,能不能保得住,那些封地官員,能不能壓得住?
封地百姓,家家戶戶縞素,軍漢戰死的遺孀不知幾何,如何是好?
在外的軍漢,打仗許久,死傷慘重,也在思鄉,換防也不是,不換防也不是……
更別說這羊苴咩城內的政治局勢……
這些都是擺在高量成與高壽貞面前的問題,無數問題,甚至都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下手解決……
好似有那么一根救命稻草,就在東邊……
高量成打馬飛奔就去,說起來,前日,大燕使節就走了,他拖了兩日才動,何也?
不死心,總覺得國主段和譽還能回心轉意……
見了又見,段和譽的面色是越來越難看,只管下令,讓高量成趕緊往善闡府去,以防燕軍當真入境!
催促幾番,催著高量成趕緊去,高量成最后一絲少年人的天真才徹底沒有了,也才死心,無奈之下,唯有謀劃后路……
那還說什么呢?
趕緊去就是……
高量成自還在路上,那邊吳用就已經見到了天子……
好在,吳用獻策,可等三日。
也就真把高量成等來了,就在石城之下。
吳用親自從營門口,把高量成引著往大帳去。
高量成豈能看不到營寨之外,到處都是諸般蠻人?許多服飾裝扮,他豈能不熟悉?
便也皺眉在問:“學士,緣何這些大理之蠻,都在軍寨之外駐扎?”
吳用豈能不懂高量成心中之念?人家父輩與兄弟,不知多少死在這些蠻人之手,眼前之景,豈能痛快?
能忍著不怒還有禮有節來問,這就很讓吳用滿意了。
這自然得安撫……
吳用一語:“此乃我家天子深謀遠慮也!”
“嗯?謀算何事?”高量成也問。
“哈哈……”吳用先笑,便是故意賣關子,賣關子也是人心之道,只等高量成心中更怒,便是到時候說清楚了,更讓高量成感動與愧疚……
高量成見吳用發笑,更是心中難平,面色深沉,也想,來日總不能要與這些蠻人共事吧?
如此深仇大恨,總不能真還要看這些蠻人得意洋洋模樣?
吳用還在笑:“哈哈……公子啊,此乃一勞永逸之法也,乃大理長治久安之謀!”
高量成腳步一止,怒氣越來越難忍,更也想,難道還要與這些仇寇說和不成?逼著說和?如此長治久安?
看高量成腳步止住了,滿臉是那忍都忍不住的怒氣,吳用才真來開解:“不好與你多說……只能告訴你一點,這些大理之蠻,竟然不知天子威嚴為何物,目中無人得緊啊,哈哈……”
高量成眉目一挑,心中大喜,自是聽懂了什么,但又不那么清晰,連忙來問:“學士何意?”
吳用故作高深:“不可多語,不可多語……”
高量成更是著急:“莫不是……莫不是……”
他拿捏不準,天子帳前,他自不敢胡說八道……
吳用伸手一拉,拉在高量成的手上,往前去走:“來吧……不可讓陛下久等才是……”
高量成自是往前快走,卻也更想真正清楚明白,組織語言,卻還不知如何開口才能問個確切……
卻是吳用喃喃一語:“你說……這般報仇雪恨之恩情,能不能換來世代忠義?”
高量成腦袋一炸,口中爆出一語:“能!世代忠義,世世代代,忠義無雙!”
腳步又停,還給吳用躬身大禮:“定也是學士之恩,在下拜謝學士之恩義!”
吳用再去拉手:“時候未到,時候未到啊……走吧走吧……陛下多等,那是罪過!”
高量成哪里還等,只管往前快走,再看頭前不遠那中軍大帳,那大帳顯得格外的威武非常,高聳的龍纛,自也是霸氣十足!
入得大帳之內,高量成是躬身往里,頭都不抬,躬身一直往前,差不多了,往地下一跪,就是磕頭:“拜見皇帝陛下萬安!”
便是到得此時,高量成的頭都不曾抬起來過,額頭就貼在地面之上。
上次來見,他可沒有這般地步的禮節。
還有話語:“陛下圣明,明察秋毫,高氏冤屈,還請陛下做主!”
蘇武爽朗出聲:“哈哈……萬事好說,今日大喜,國得賢臣,某得賢助,起來落座!”
吳用在一旁扶著高量成起來,還引導著高量成去落座。
高量成只管開口:“陛下,何以忠義為國不得良主?鞠躬盡瘁不得圣明?”
蘇武點頭來:“昔日,某也問過此言,此言……無以可答,不過都是人心狹隘,君王亦然,既是如此,自有天命!”
“自有天命!”高量成點著頭,終于真正抬頭看了一眼天子,便是一語:“陛下大軍至此,就是天命所至,天命來了!愿世世代代為大燕忠義!”
話,其實不用多說,高量成出現在這里,聰明人之間,心照不宣就是……
說的其實就是個法理,按法理而言,中原天子,上國皇帝,對于大理而言,就有天命!
蘇武起身來,只有一語:“你且引路,先入石城,再去善闡府!”
“愿為陛下之先鋒,牽馬墜蹬,死而無憾!臣為陛下取城池去也!”高量成起身拱手拜過,多話沒有,身形往后退去。
去為大燕天子開那石城之門!
只待高量成去也,吳用便是一語:“陛下放心,萬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他自忠義無雙!”
蘇武點著頭,起身來,竟也一語:“此番,他定是對吳學士你更是感激涕零吧?”
吳用聽得面色一笑:“臣不過都是仰仗陛下之威,豈敢居功其中!”
蘇武不說話了,只管雙手一攤:“與某著甲!”
自有軍漢上前來,為天子披甲。
天子披甲之后,出門上馬,一千五百騎,已在左右,再選幾部鐵甲,四千來人,武松隨同,只待準備好了……
那石城城門,果然就開。
天子大纛在前,健馬先去,天子再去,步卒再來,入城去也。
倒也無甚,就是一個儀式,旁處許不必如此,但這大理,還是要弄一弄的……
卻是天子入城去了,城內觀眾不少,但城外觀眾更多。
不知多少蠻部之人,都在觀看……
這個來說:“怎么不打就開城了?”
語氣意外非常,震驚其中,還帶著一種不快不爽,還等著與那天下最大的皇帝談條件呢……
談好條件好去爬城,怎么就開了?
至于天下最大的皇帝到底有多大,他們倒也沒有一個清晰的認知,想象空間不足,便是天下有多大,有多少田畝,有多少人丁,他們也大概不是很了解……
乃至要問他們是否相信世間有那種百里千里一望無際、沒有一座山的平坦土地?
他們大概也是不會相信的,萬萬不會信世間還會有這種地方。
人,其實不能想象自己沒見過的事物,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認知。
便也讓他們不把所謂天下最大的皇帝真當回事,說是無知者無畏也可,但其實也有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他們住在山里,再厲害的人物,也奈何不得他們,大理十萬之兵,不知百多年了,又能如何?
這般大山,就是他們最大的倚仗,什么百萬兵,雖然不知道是多少,但只要往山林里一鉆,又能如何?
底氣在此!只道頭前損失慘重之敗,那是劫掠失手而已,大理國人,也沒占到多少好處去。
一人在說,二人來言:“這些大理人,是不是被咱們頭前打壞了?所以此番懼怕了,開城投降了?”
“我看大概如此!”
“對,這石城頭前被咱們燒了個精光,人都沒幾個了,許吃喝都成問題,所以教這什么天子占了便宜去……”
“那他得分咱們好處吧?是咱們把大理官兵打得死傷無數,是咱們把這石城打成了這般,所以才讓那天子撿到了便宜……”
“對對,咱們也得入城去看看,那些投降之人的甲胄兵刃什么的,也當分咱們一些才是!”
“那還等什么?”
眾人當真就要往那城池去……
卻是一人來攔:“誒,還是要講點道理的,還是等那皇帝回來,咱們往大帳去要,畢竟咱們也收了人家的錢糧之物,多少要給點臉面才是……”
“那點錢糧,牙縫都吃不飽……”
“你總歸是拿了吃了啊,還是等那天子回來了再說……”
只待蘇武在石城了走了一個過場,留了幾百軍漢駐守,便出城來,也要準備拔營了,再往善闡府去……
這石城,也還有安排,前進基地,又前進一步,錢糧物資轉運,又多一個節點……
所以,蘇武也還要下達諸般軍令,讓后方營寨再往前多送物資,屯在石城。
那邊,也要去信黃升,廣南西路,要組建新軍,軍官讓樞密院遴選,軍漢,一半從邕州諸部花錢招募,一半在諸多州府招募,速速辦妥……
這些,來日是要進駐到善闡府與羊苴咩城的,到時候,還要把高楊等族之兵都混編在一起……
更還要把高家家眷兒女,遷到東京去,把這一家人,往后變成汴京人。
這些都要提前準備。
卻是蘇武這邊書信不斷在寫,秘密的,蘇武就親自動筆,一般的,自有虞侯文書代筆,都在忙碌……
門口自有諸般大理諸蠻首領在鬧著要見。
自也進得大帳……
蘇武在問什么事。
七嘴八舌來說……
“皇帝,這石城,昔日我等就給打爛了去,今日你不費一兵一卒就入城了,豈能沒有我們昔日之功?”
“是啊,是我們三十七部人,花費無數人命,才把大理官兵與城池打成這般模樣,皇帝你撿了便宜,多少也該與我們一些好處才是……”
“不要多了,就那降軍的甲胄兵刃弩弓之類,分一半給我等,再好不過……”
“如此,我們也好多殺大理人不是?”
“還有城內,多少還有女子吧?分個二三百也是應該……”
“錢糧什么的,想來不多,就不要了……”
“要,怎么能不要呢,少要一些嘛……”
眾人說得一大堆,蘇武頭都不抬,只把一份秘信最后寫完,擱筆之后,吹干了墨,入了信封,才抬頭左右去看。
卻聽一人不耐煩來問:“皇帝,你是不是沒聽我等在說啊?”
只看那些通譯,一個個是滿臉尷尬,一邊翻譯著,一邊不斷低頭,剛才還有些不敢翻譯,便是那吳用,來去抬手,示意眾人直言就是……
蘇武也轉頭去看了看坐在近前不遠的高量成,高量成面色早變……
顯然,這些蠻人,還真不認識高量成,甚至還以為高量成是蘇武帳前的文書之類。
大帳之內,蘇武座下的軍將,皆是不在,否則只怕早已要發作了。
許也是蘇武吳用故意如此安排……
見蘇武還沒說話,更有人問:“皇帝,莫不是這點小小的好處你也不允?”
蘇武微微笑著:“這般,立馬開拔往善闡府去,到了善闡府,一并再說……你們為先鋒,頭前開路,某在后面,大軍就來!”
“此話當真?”
“你不會是哄騙我們吧?”
吳用在答:“你們頭前開路還不行?說不定,善闡府一到,也如今日,城門就開了呢?若是城門不開,你們先打,說不定都是驚弓之鳥,你們一打就破……”
這話一出,眾人對視一二,還真就心滿意足了,便有人言:“那就此說定!”
“說好了,我們先去!”
吳用擺手:“去吧去吧……你們也沒什么輜重,糧食也有,現在就去吧……”
眾人自也真去……
吳用便看了一眼高量成:“公子,你還不快快打馬往善闡府去?”
高量成心知肚明,心下就喜,躬身大禮之后,拔腿就奔……
蘇武看了看吳用,便也嘆息一語:“打不破城池,不知是不是還要鬧……”
“豈能不鬧?必是鬧著要補償……”吳用臉上真起幾分陰險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