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某種地理方面的分界線。
自夏南從羊角鎮離開,真正深入位于大陸最南端的溯濱行省。
周邊環境以一種能夠清晰察覺到其中差別的方式,快速變化起來。
從原本丘陵、盆地交錯的地形逐漸往開闊低緩,一眼能夠望到天際線的平原過渡;大片森林與肥沃農耕區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隨處可見的池塘、沼澤和濕地。
空氣中彌漫濕氣,天穹之上鷺、鸛一類的水鳥成為常客,各種蟲類更是愈發增多。
行走在荒野中,夏南總感覺連帶著皮膚表面都帶上了一層濕氣,潮濕黏糊。
所幸他身體素質強勁,對環境變化的適應力較強,沒有什么水土不服的表現。
“所以……你真不打算當冒險者了?”
行走在光線昏暗的隧道深處,一只手舉著火把,夏南向身旁的少年問道。
眼下,距離他幫著村落居民解決哥布林隱患,已是又過去了十幾天的時間。
從村民那里得到作為報酬的物資補給之后,他便也沒有再多停留耽擱時間,而是離開村子繼續旅程。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次,他多了一位同行者——科林。
從對方口中得知,這位少年有一位在梭魚灣當地做生意的伯伯“帕迪”,且前兩天本就打算離家遠行,和夏南有著共同的目的地,只不過因為哥布林的出現才暫緩了出行的計劃。
想著能夠借由科林的那位伯伯在梭魚灣的渠道,幫自己了解一些當地相關的情況,以更快適應這處完全陌生的環境。
在與少年家里親人溝通交涉過后,以負責對方路上安全為交換,在到達梭魚灣之后,科林會將他的伯伯介紹給自己。
說實在的,以村子的偏僻程度,以及這個世界遍布魔物和野獸的生態環境,如果沒有像夏南這樣強大的冒險者隨行保護,一般人家想要出遠門,只能花錢請路過村子的商隊帶上一段。
不然獨自遠行,路上隨便遇到幾只哥布林或者什么野獸魔物,運氣差一點沒逃掉,怕是就直接交代在那里了,風險過于巨大。
哪怕再如何心大,也不可能就這么讓家中幼子出門。
這也正是縱使之前科林苦苦哀求,他的親人們哪怕心中已經有所動搖,直到發現村莊周圍的哥布林群落前,也始終不同意對方外出的原因。
眼下多了夏南這位能夠獨自一人幫助村莊解決哥布林危患的強大冒險者保護,加之少年堅持,他的親人們便也沒有了阻擋的理由。
而與此同時,在這一路上,夏南發現。
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的。
那個對未來懷有美好憧憬的少年,似乎因為其自身在與哥布林戰斗當中的拙劣表現,而感到無比失落。
灰心喪氣的,連帶著對他未來是否真的能成為一名冒險者都產生了懷疑。
夏南路上還隨口安慰了兩句。
畢竟自己剛剛穿越的時候,表現其實也沒有比對方好多少。
前一秒還是和平安穩現代社會的辦公室白領,下一秒就突然讓他提劍與兇殘的地精生死搏斗。
難免感到不適應。
后面在臭魚爛蝦小隊團滅,自己殺死了那頭熊地精,獨自返回到河谷鎮之后,才逐漸接受了冒險者的身份,習慣于戰斗和廝殺。
從“普通人”到真正意義上的“冒險者”,總歸需要一個變化的過程。
只不過因為各自心理素質和性格特點方面的區別,變化有所快慢罷了。
是否真的具備成為一名合格冒險者的潛質,時間會給你答案。
但即使道理是這樣講的,卻并非每個人都能意識到這點。
充斥著熱血,不過十六歲的青澀少年,興趣來的快,去的也快,且總是容易鉆牛角尖。
夏南能夠感受到對方內心深處的糾結,以及失落的表現。
晚上扎營休息的時候,不再求著自己說一些親身經歷或者聽聞過的冒險故事,而開始研究起是當一名水手,還是做點小生意更合適。
對此,夏南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當著傾聽者的角色。
就像是當初和對方第二次見面時那樣,出于內心想法,他會清晰點出冒險者一行與科林想象中的區別。
但并不會阻止少年踏入這一行的舉動。
眼下科林改了主意,夏南也不會要求對方一定要貫徹始終,必須成為冒險者。
每一個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
他也沒有那個經驗閱歷,去給別人什么人生建議。
此刻,兩人在離開村子之后,經過半個月的旅程,已是即將抵達目的地。
按照夏南地圖上標記的路線,只要再翻過一座山陵,他們距離梭魚灣就非常接近了。
但行走到半途,兩人突然在半山腰發現了一處洞口頗為寬敞的人工隧道。
在正常情況下,又不是什么哥布林巢穴,夏南沒理由因此脫離提前制定好的路線,深入這處未知洞穴。
要是里面藏著一頭高挑戰等級的魔物,胡亂闖入純粹就是自討苦吃。
只不過,在洞口仔細觀察之后,夏南察覺到洞穴附近有大量人類活動的痕跡。
并且其中最清晰的,恐怕昨天才留下,時間距離非常相近。
甚至在松軟地面還能夠看到許多深深的車轍印,顯然有大型車隊駛過。
這不禁讓他在心中動了想法。
“難不成是某條近路?”
如果眼前的隧道真能夠直接通向山陵另一端的話,無疑將為他們節省大量時間精力。
稍微思忖,又展開精神力仔細感知觀察了一下洞穴之中可能潛藏的危險,確認沒有什么可疑的血腥味或者魔物氣息存在。
夏南這才點燃火把,帶著少年人走進了隧道。
“夏南先生,您見過大海嗎?之前聽路過村子的吟游詩人說,它的顏色和天空一樣,面積比后山的池塘要廣闊千萬、百萬倍,隨便一個浪頭都比我們這最險的山還高。”
或許是因為即將抵達目的地而感到興奮激動,小心地跟在夏南身旁,科林的話語逐漸變多了起來,語氣中也帶著一抹對未來不確定性的無措。
“夏南先生,我果然還是覺得‘水手’更適合我。”
“雖然您說的也對,我伯伯就在那里做生意,我跟著當個學徒,總歸餓不死。”
“但只要一想到那片海洋寬闊無垠的樣子……我就忍不住想象,如果能夠駕著帆船在海面上馳騁,會是怎樣一種威風的場面。”
“不過一艘船應該挺貴的吧,我還是先當水手好了,攢點錢,等以后……”
回蕩耳邊的稚嫩男聲戛然而止。
夏南知道對方突然閉嘴的原因。
因為就在前方,火把焰光之外,隧道漆黑深處。
一抹格外刺眼的陽光,就像是夜色深處搖曳的燈火,在一個拐角之后,驟然落到了兩人的面前。
出口到了。
按捺不住心中激動的情緒,科林腳步驀地加快,整個人朝著陽光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隨即……呆愣般倏然停滯。
夏南甚至能夠看到少年人因為過于激動而微微顫動的手臂,以及嘴巴下意識張開時,后臉收縮拉動的肌肉輪廓。
心中不由一動,跟著上前。
嗡轟——
豁然開朗!
方才因為隧道內幽暗潮濕,只能夠聽到腳步聲和滴水聲的惡劣環境,于內心中氤氳盤旋的壓抑消沉,剎那間消散一空。
正午燦爛明亮的陽光毫無緩沖地傾瀉而下。
原本狹窄閉塞的視野急劇開闊。
站在半山腰的洞口邊,腳下再無遮擋。
梭魚灣,他們的目的地。
就像是一幅巨大的動態全景畫面,于眼前剎那鋪開,帶來強烈的視覺震撼。
首先映入眼簾的,自然是那幾乎填滿視線中每一寸縫隙,一直延伸到天際邊緣,與天穹相連只剩下一道朦朧弧線的碧藍瀚海。
就像是一塊無比巨大的,有著無數切面的璀璨藍寶石,粼光躍動閃爍間,起伏波瀾的海水將表面烈日燦輝碾碎成點縷耀眼金光。
然后,映襯著碎白浪花,是一道臂彎般被翠綠山巒環抱的完美圓弧。
懷抱當中,由桅桿與帆篷構成的森林隨波浪搖曳起伏,無數艘或大或小、風格各異的船只將整座海灣填得滿滿當當,褪色的棕黃、新染的鮮紅、商隊的靛藍、不詳的漆黑,甚至還有異種船只上才能看到的,仿若點綴星光的銀灰……層層迭迭的旗幟彼此相連,將海水染成斑斕一片。
視線繼續往下。
梭魚灣,這處瑟維亞王國南方的重要港口,在將近五十天的路程過后,終于顯露在了夏南的面前。
緊靠著水面與港口,同時也位于地勢最下方,是無數好似藤壺般緊密吸附在海岸線上的深色木制建筑。
并沒有如何細致的規劃,整體也毫無風格可言。
暗紅、深灰與墨綠,密集而幾乎沒有間隙的屋頂拼湊在一起,下方是迷宮般蜿蜒狹窄的街道,隱隱能看到無數人影在其中蠕動穿梭,螞蟻般在港口與城區間來往搬運貨物,連空氣都好似因為其中的喧鬧熱浪而微微扭曲。
視線向上,建筑與道路的輪廓也隨之清晰,建筑主材從原本的木料換成了淺色石材與灰泥,排列陡然規整,街道寬闊整潔,兩邊綴著意義不明,猜測著應該是銀行、商會、貨鋪之類的標牌旗幟。
連路上行人走動的姿態都頓時輕松舒緩了下來,與下方港口仿若兩個世界。
而再往上,來到最高處……
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幾乎看不到建筑的整體外貌,用于綠化,翠綠繁茂的熱帶植物把所有意圖窺視的目光都隔絕在外,只留下幾根“不慎”露出的潔白大理石廊柱與彩繪琉璃瓦在陽光照耀下反射柔和熒光。
靜謐而遙遠,財富和權力。
俯瞰著腳下這片沸騰港口。
而對于夏南而言,除了視覺層面上帶來的震撼。
更是自幽冷山洞中走出后,那股迎面而來的龐大聲浪:
碼頭勞工整齊雄渾的號子、鐵匠鋪清脆規律的敲擊聲、酒館中飄出的走調琴音,海鷗盤旋天穹的噪耳鳥鳴、船只進出港時的號角聲、海浪拍打在岸邊的轟響……
化作永不停歇,名為“梭魚灣”的獨特音聲。
胸膛微微起伏,微咸海風隨呼吸涌入鼻腔。
靜靜感受著眼前壯觀美麗的景色,夏南站在原地,終于對自己這一個多月的漫長路程有了實感。
前世來自現代社會,在發達科技與先進生產力的作用下,他當然見過無數比眼前海灣壯觀無數倍的景色,不管是鋼筋混凝土鑄成的鋼鐵森林,亦或者千百年來少有人跡的原始風景,轉頭往窗外一望,或是輕點鼠標,眨眼時間便能盡收眼底。
他理應不再對此番場景有任何觸動。
但不得不承認,在經歷了兩世加起來也從未經歷過,如此漫長旅程之后,自幽暗隧道中走出,望見眼前景象。
莫名感觸自心底油然而生。
“梭魚灣……總算是走到了啊。”
對于夏南已是如此,其身旁自小生活在被森林環繞的偏僻村莊,視線范圍內除了樹木就只有天空的青澀少年,表現更是可以用“不堪”二字來形容。
整個人呆愣原地,一動不動。
瞳孔震動著,嘴巴下意識張開。
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來表達,亦或者宣泄心中震撼與驚愕。
此刻卻又像失去了組織言語的能力,只胡亂吐著些連不成句子的詞匯:
“夏南先生……海……海洋……”
“好大……都是房子……人,太多人……”
夏南當然理解身旁少年的表現,也不催促,而是就這么站在對方身旁,欣賞著山崖之下的壯美景色。
直到幾分鐘過后,科林才終于從梭魚灣的沖擊下緩了過來。
帶著些不好意思,他不禁想要低下腦袋,卻又不忍從下方美景移開視線,因而顯露出一種僵硬而別扭的姿態,向夏南抱歉道:
“對不起,夏南先生,我……”
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用在意。
夏南目光望向身旁一直延伸向下,最終與無數條道路匯合沒入城區的山腰小徑。
“走吧,我們先去找你那位帕迪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