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暗沉,彌漫死氣的昏光自窗縫滲落,讓本就昏暗的房間更添幾分壓抑。
所謂“地板”是被踩堅實的泥土,墻邊占據了最干燥位置的是一個歪歪斜斜的木頭架子,上面擺著幾個有明顯修補痕跡的陶土碗罐,吊在火塘上...
晨光尚未完全鋪展,山風仍帶著夜露的濕意,夏南的腳步卻已踏碎林間薄霧。他下山的路線刻意繞開了主道,沿著一條被荊棘半掩的小徑前行。這條路他曾走過無數次在摩恩時代,它是信徒通往教堂的秘密禱告小道;如今雜草叢生,石階斷裂,唯有幾處刻在巖壁上的舊符文還在微弱地泛著粉光,像是不愿徹底熄滅的記憶殘片。
他停下腳步,指尖輕觸其中一道符文。
剎那間,意識如墜深井。
“你也會變成我。”
那句話再度響起,比先前更清晰,不再是低語,而近乎呢喃,帶著某種哀求般的回音。夏南沒有抽手,反而閉上眼,任由那股意識流涌入腦海。
這一次,他不再抗拒。
畫面浮現:
年輕的摩恩跪在果園中央,雙手捧著一枚正在發芽的結晶種子,淚流滿面。天空陰沉,烏云翻滾,但他臉上卻沐浴著一束自天而降的粉紅光芒。那不是陽光,也不是魔法輝光,而是一種……情緒的具象化千萬人無聲祈禱所凝聚出的希望之柱。
可就在那一刻,鏡頭猛然拉遠。
夏南“看”到了整座羊角鎮的地下網絡:無數細如蛛絲的晶脈從家家戶戶的地基延伸而出,匯聚至老橘樹根系,再經由樹干注入祭壇水晶柱。每一根晶脈都閃爍著不同強度的光,代表居民內心的情緒波動憤怒為赤紅,悲傷為靛藍,喜悅為金黃,而“虔誠”,則是那種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粉白。
但最令他心悸的是,在這片龐大精神網的中心,并非摩恩,也非神幻影,而是……他自己。
他的意識投影端坐于水晶柱頂端,身披長袍,面容模糊,手中托舉著一顆緩緩旋轉的雙色球體一半是秩序的灰,一半是自由的綠。下方萬千聲音齊聲呼喊,有的稱他為“新牧師”,有的喚他“守界者”,還有的嘶吼著“暴君”、“偽神”。
夢境驟然崩塌。
夏南猛地睜眼,冷汗浸透后背。那枚巖壁符文在他觸碰之下轟然碎裂,化作粉末隨風飄散。
“不是預言……是試探。”他低聲說,“種晶沒死,它在嘗試重建連接。”
他握緊燼隕,指節發白。剛才那一瞬的幻象太過真實,甚至讓他產生了片刻的認同感仿佛站在高臺之上接受萬民敬仰,的確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權力從來不只是刀劍與律法,更是人心的歸附。而當一個人能影響千萬人的思想流向時,哪怕初衷清明,也終將滑向操控的深淵。
“所以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他加快步伐,直奔觀火堂。
清晨六點,觀火堂議事廳內已聚集五人。
張藝坐在決策席首位,眉頭緊鎖:“昨晚又有三人報告做了相同的夢夢見你在山頂燃燒,灰燼落地后開出花來。藥劑師學徒檢測了他們的腦波,發現a波異常同步,類似集體催眠狀態。”
“不止如此。”老兵之一插話,“鎮東區三家原本和睦的鄰居,今早因一口水井爆發爭執,其中一人手持鐵鍬沖進對方院子,嘴里喊著‘清除污染源’。我們趕到時,他已經把墻砸塌了半邊。”
“‘污染源’?”夏南眼神一凝。
這個詞他太熟悉了。在摩恩后期的布道詞中,“污染源”專指那些拒絕參加禮拜、情緒波動劇烈、被認為“可能破壞集體和諧”的邊緣人群。他們會被悄悄隔離,送往地下療養所,名義上是治療“信仰缺失癥”,實則是進行精神重塑。
“有人在重啟舊系統。”女人從密室緩步走出,臉色凝重,“不是通過種晶,而是通過記憶傳染。”
“什么意思?”男孩怯生生地問。
“人類的大腦本身就是一種生物結晶。”她解釋道,“長期接觸同一種信息場域的人,會形成相似的神經回路模式。摩恩時代的儀式、禱詞、音樂、動作,都在潛移默化中塑造了全鎮居民的思維慣性。即使現在封印了種晶,這些‘心理模板’依然存在。一旦有外部刺激觸發,就可能自動激活舊程序。”
夏南沉默片刻,忽然問:“最近有沒有外來者進入小鎮?”
“有。”老婦點頭,“三天前來了個游方醫師,自稱來自南方疫區,擅長‘心靈調和術’。他在集市擺攤,免費為人按摩頭部,說是能緩解焦慮。已經有二十多人接受過他的服務。”
“地點呢?”夏南追問。
“就在老教堂遺址對面的廣場。”
他立刻起身:“召集所有人,帶上記錄板和情緒監測儀,我們現在就去。”
廣場上,人群早已圍成一圈。
中央搭著一座簡易布棚,掛著一塊木牌:“凈心堂祛除雜念,回歸本真”。一名身穿青灰色長袍的男子正閉目盤坐,雙手結印,頭頂懸浮著三枚小型水晶球,緩緩旋轉,散發出柔和的粉光。
他看起來約莫四十歲,面容清瘦,胡須修剪整齊,額心繪有一枚六芒星圖案。每當有人靠近,他便睜開眼,溫和一笑:“來吧,讓心靈重歸純凈。”
一個年輕農夫躺上診療床,醫師將手掌覆在其眉心,低聲吟誦:
“舍棄欲念,方得安寧;
拋卻自我,始見光明。”
隨著咒語響起,農夫的身體漸漸放松,眼神變得空洞,嘴角浮現出詭異的微笑。
“就是這個!”藥劑師學徒壓低聲音,“和早期結晶誘導的癥狀一模一樣!”
夏南緩緩撥開人群走上前,引力掌控悄然發動,全身重量降至兩成,隨時準備突襲。
“你是誰?”他直視對方雙眼。
醫師睜開眼,神情不變:“我是艾爾頓,流浪醫者,致力于治愈精神疾患。這位先生,你身上有很強的排斥能量場,建議你也接受一次凈化。”
“凈化?”夏南冷笑,“用別人的信仰殘渣洗腦嗎?”
艾爾頓終于站起身,目光第一次有了鋒芒:“你說錯了。我不是在洗腦,而是在喚醒。羊角鎮曾是大陸上最接近‘理想社會’的地方,卻被你們親手毀掉。現在人們重新陷入爭吵、嫉妒、貪婪……你不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災難嗎?”
“那你打算怎么辦?”夏南逼近一步,“再建一座教堂?再選出一批‘純凈信徒’?然后再把不服從的人關進地窖?”
“必要之時,犧牲少數是合理的。”艾爾頓毫不退讓,“就像切除腐肉才能保住肢體。混亂不可持續,唯有統一意志,才能迎來和平。”
夏南忽然笑了。
他抬起手,掌心凝聚起一絲極細微的引力漩渦,將地上一片落葉緩緩托起,懸停于兩人之間。
“你看這片葉子。”他說,“它本該隨風飄蕩,或落于泥土,或卷入溝渠。可如果你強行讓它一直飛,它就會枯萎;如果你把它釘在墻上,它就成了標本。真正的生命,不在于是否飛翔,而在于是否有選擇的權利。”
他話音未落,意念輕送:
“若你愿動,請自行旋轉。”
那片葉子顫了顫,竟真的緩緩繞著自身軸心轉了一圈,然后輕輕落在艾爾頓腳邊。
全場寂靜。
艾爾頓的臉色變了:“這……不可能。植物沒有意識,怎能回應非強制指令?”
“你怎么知道它沒有?”夏南淡淡道,“也許它只是太久沒被傾聽罷了。”
他轉向圍觀群眾,聲音提高:“你們每個人也一樣。你們可以憤怒,可以自私,可以犯錯,也可以悔改。你們不需要被‘凈化’,只需要被尊重。如果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那所謂的‘和平’,不過是一座活墳墓。”
人群中有人低頭沉思,有人默默退后,還有幾個曾接受治療的居民開始嘔吐,臉色發青顯然是體內殘留的精神共振引發排異反應。
艾爾頓看著這一切,忽然大笑起來:“好!很好!你以為你在拯救他們?其實你只是把他們推回痛苦的輪回!總有一天,他們會哭著求我回來!”
說完,他猛地拍碎腰間一枚玉符。
一股強烈的粉紅沖擊波以他為中心炸開,地面龜裂,周圍十米內的人都被震倒在地。而在那能量風暴的核心,他的身體竟開始透明化,仿佛即將脫離物質世界。
“空間躍遷道具?”女人驚呼,“他是‘神嗣會’的人!”
夏南早有準備。
引力掌控瞬間切換至引力錨定模式,方圓五米內重力驟增至五倍,硬生生將那即將消散的身影拽回現實。與此同時,重潮蓄勢待發,劍刃劃破空氣,直取咽喉 但就在最后一瞬,夏南收手。
劍尖停在艾爾頓頸前三寸,未傷其分毫。
“我不殺你。”他說,“我要你親眼看著,這個小鎮如何在沒有‘凈化’的情況下,走出自己的路。”
艾爾頓瞪著他,眼中怒火與困惑交織,最終化為一聲冷笑:“你會后悔的。”
隨后,他在眾人監視下被押往觀火堂地牢,等待進一步審訊。
當晚,緊急會議召開。
“‘神嗣會’是摩恩死后分裂出的極端組織。”女人翻閱一份從艾爾頓行囊搜出的手冊,“他們堅信只有恢復完整的信仰體系,才能避免人類自我毀滅。目前已知分支遍布七城,成員多為前神職人員或受過結晶深度影響者。”
“也就是說,我們不是唯一在掙扎的小鎮。”張藝嘆道,“整個大陸都在這條岔路上搖擺。”
“但我們有機會成為范例。”夏南看著桌面上那份《觀火憲章》草案,“明天起,啟動‘育苗計劃’:挑選三十名十至十六歲的少年,進行為期三年的認知教育實驗。課程內容包括邏輯思辨、情緒管理、歷史真相解讀、基礎科學原理,以及……如何與結晶共存而不被吞噬。”
“風險很大。”藥劑師學徒擔憂道,“孩子們心智未穩,萬一被反向滲透……”
“正因為風險大,才必須做。”夏南堅定地說,“如果我們只靠封鎖與壓制,那我們和摩恩有何區別?真正的防線,不在地底,而在頭腦之中。”
會議結束,眾人散去。
夏南獨自留在廳中,點燃一支蠟燭,取出織夢回廊。
他再次啟動“可能性夢境”模擬。
畫面浮現:
其一:五年后,一名少女站在國際論壇上,展示“雙向共鳴療法”一種能讓施術者與受術者同時感知彼此情緒的結晶應用技術,被譽為“人類共情史上的里程碑”;
其二:八年后,羊角鎮爆發大規模叛亂,激進派闖入觀火堂,焚毀檔案,釋放艾爾頓,重啟種晶,新一代“牧師”戴上銀面具,宣告“秩序重生”;
其三:十二年后,夏南獨坐山頂,白發蒼蒼,手中握著一枚徹底黯淡的種晶。遠處城市燈火輝煌,人們自由行走,爭吵、歡笑、擁抱、分離。沒有人崇拜神,也沒有人恐懼差異。而他的名字,只被少數人記得,稱作“那個不肯成神的男人”。
他久久凝視第三幅畫面,直至燭火將盡。
忽然,窗外傳來輕微響動。
他抬頭,只見那只曾被孩子喂食的流浪狗正蹲在窗臺上,嘴里叼著一片樹葉。
夏南走過去,接過樹葉。
葉面平整,背面卻用炭筆寫著一行小字:
“他們在聽。”
他心頭一震。
這不是孩子的筆跡。
也不是鎮民中的任何一人。
他立即展開引心視界,掃描四周環境。
空氣中,一絲極其微弱的粉光軌跡正從屋頂掠過,指向北方山脈深處。
“不是結束……”他喃喃道,“是更多人在醒來。”
他將樹葉小心收好,吹滅蠟燭。
夜已深,但守門人從未真正休息。
他知道,未來依舊充滿裂隙,風暴仍在遠方醞釀。但他也明白,只要還有人愿意質疑、選擇、承擔,那棵新栽的橘樹苗,就有機會長成遮天巨木。
黎明之前最暗的時刻,往往也是星光最亮的時候。
而他,將繼續站在這里。
不動如山,亦不盲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