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外,行宮。
杏花盛放,香風撲面。
玄色長河自苑中流出,流至地勢低緩處,旁種桃杏,中建行宮,號作赤心宮,正是那一位晴詞公主出來賞景的所在。
帝僅有一女,便是這位晴詞公主,故而對其也算的上關愛,乃至于準許其在南都之中隨意行事,權勢極大。
長河滔滔,石道綿延。
許明牽著身后這匹白駒,隨著那青裙侍女一路向前,沿途都是盛放的杏花,間之桃木,恰似一片經久不息的野火。
前方不遠處就是那一座赤心宮,門戶已開,內里寧靜,而一旁的青裙侍女則躬身下拜,恭敬說道:
“大人,已至行宮,還請您自己入內。”
許明稍稍點頭,將那白駒和杏枝都交給了身旁的侍女,緩步朝著那一座行宮走去。
這位晴詞公主本名當是宋晴,年齡大致長他七八歲,如今更是筑基的修為,修的還是「煞炁」,聽聞性子更是獨特。
許明到底還是少年人,年方十七,雖然一身修為不俗,天資亦高,可如何同女子相處卻是從未學過,更何況是位帝女。
他行至宮門前,行了一禮,剛欲開口,卻見那寶宮之中似傳來一女子的輕笑聲,引得杏花怒放,離光躍動。
“方諸巍巍高千丈。”
“初綻少陽第一輝。”
許明隨口便應了,心中稍動,卻不想這位晴詞公主脫口而出就是東華大道的歌訣。
“君且進。”
女子聲音柔和幾分,便見宮門中的長道一亮,通往殿中,兩側皆有侍女在候。
許明隨之入了這宮中,沿道而行,終至一室。
此室門前懸一朱金屏風,晃晃悠悠,隱約能見著室內光景,乃有一明窗,正對杏林,旁置桌椅,則坐了一女子身影。
許明拔開這簾子,入了室內。
便見那青玉寶椅上正有一女子,著一襲朱金間錦的長裙,姿容明麗,身形高挑,可眉宇之間卻又昭昭英氣,襯著那一雙幽深的朱色瞳孔,更顯出幾分神秘的美。
大離公主,宋晴,封號晴詞。
“許明,參見公主。”
許明剛欲行禮,卻被對方止住。
這位公主緩緩自椅上起身,如雀類般的朱色瞳孔一轉,便將眼前的男子看了個遍。
她年長對方不少,已是筑基,個子也恰恰和對方齊平,此時其面上卻多了幾分笑意,只讓對方入座。
二人入座。
許明略覺有幾分不自在,委實是對方的美太過盛氣凌人,侵略如火,乃至于讓人目光不由自主偏移,不好直視。
“你看著我。”
宋晴語氣忽肅,坐姿變正,不復先前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
許明便直將目光轉向這位公主,二人對視,卻都無言,最終是宋晴先行開口,悠悠道:
“如何?”
“很好。”
“好在何處?”
她這一句話卻是讓許明頓時不知該說何了,便聽得宋晴繼續開口說道:
“父皇為我挑的是夫婿,可我要的是道侶,若你不明這個中差別,現在便可走了。”
這位帝女的目光越發幽深,少時的沖動和莽撞被她深埋在心底,取而代之的是果決和野心。
她宋晴不是任何人的陪襯,也不是可以交易的事物,即便是父皇,也不行。
“我道在「少陽」,你途在「煞炁」,一者為少陰制,一者為戊土治,都不是坦途,不過共同扶持罷了。”
許明緩緩回話,極為果決。
宋晴心中略有波瀾,她修行的乃是古煞炁,為黑煞絕夙大道。
這是那位夙空的法,是魔祖大道,這在古代可是能和仙君道統作比的。
諸位魔祖之中,契永位格最高,掀翻雷宮,乃是實打實的仙君級人物,至今還能用血炁契誓來收割天下眾生,可謂是古來才情最高的幾人之一。
那位夙空則是引發十日巡天的禍根,徹底導致了人妖分決,天下分裂,最后也臻至道極,登而為祖。
“大離之將來,在亂,在焚,在兵,未有寧日,我修在煞,乃有百殃,你可考慮清楚了。”
宋晴目光漸沉,看向眼前這尚有幾分少年氣的男子。
“我非是任你攀升的金枝,而是崖邊之危藤,你真的明白,這姻緣代表了什么?”
“許明,不擅言辭。”
這著青金法袍的少年神色認真,略略一想,翻手將那一柄法劍置于桌上。
“不過在于道途,相扶相助。”
“我會記得這事的,一直記得。”
宋晴目光之中漸有光彩,此時面上卻有笑意,輕輕抬手,便見一枚青晃晃的道種顯化,波光如水,應在春時。
正陽道種!
昔日昆巍天的少陽大神通者坐化,分了五枚道種,二金三木,而昔日門中得來的正是一枚全陽道種,內藏傳承為日月不儀道卷。
“這是昔日我宋氏所得之道種,近于「元木」,內有傳承,你可受之,早些成就筑基。”
宋晴伸出手來,輕輕將這一枚道種放在許明手心。
“我之道侶,當是名動天下的少陽大劍仙,莫要...讓我失望了。”
“必不負君心。”
許明接過這一枚道種,便覺有無窮少陽之木氣生發,呼應性命,轉瞬便有經文顯化,傳承降下。
《乾元授道仙訣》,修成神通朔旦復。
朔旦為復,陽炁始通,主表里之變化,牝牡之相從,于是金木合德,乾元資始。
如果說日月閑是少陽門戶,日月行天之所,六闡變化之源,是少陽在陰陽五德之中闡化的大道,可提點萬法,演化陰陽。
那這一道朔旦復則是少陽樞機,是生發育化的極致,代表了萬物初生的狀態。
甚至...這神通就是對于「元木」和「勝金」大道的總攝,其中的道論有不少和那青閑玄君劍典相通的地方,其中道論之艱深晦澀,恍如天書,以許明如今的道行,也不過能參透開頭幾句。
“這道種本來是存在嵐山王那處,由他參悟朔旦復,畢竟離火有藏陰顯陽之性,正合少陽表里之變...可惜,他即便有這道種,也是不成,于是我求父皇下令,將這一枚道種收回,為你備著。”
宋晴的語氣之中并無多少敬意,似乎那位嵐山王對她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在此時透露出的冷血倒是和那位天黐極為相似。
她歷來都是這個性子,對自己人極為偏袒,對于外人則是毫不留情,而如今...她已將眼前的男子視作自己可以信任之人,也是同道之人。
不是托付,不是依靠。
她所說的道侶必然是兩相扶持,以求大道,若是這許明真的不堪,那她即便不違父命,也不過利用對方罷了,可如今真正認可,卻是十分上心對方的道途。
“早些筑基,我可是一直在等著。”
宋晴語氣稍柔,她可是記得父皇昔日所言,二人婚事當在都筑基之后舉行,正在南都之中辦。
“一年之內,便可功成。”
許明自有把握,他其實早就可以筑基,只是為修劍道才拖了些時間,如今得了帝家賞賜的那一道丹藥,又有正陽道種之助,必然能在一年之內突破。
“我養的那白駒可神妙?”
晴詞話頭一轉,看向對方。
“一躍跨河,確有不凡...”
許明斟酌一番,卻只是委婉回道,不好掃了對方的興頭。
“帝宮之后將有盛宴,諸道皆至,你便先在我這處待著,之后一同前去。”
宋晴卻只微微一笑,她雖是有意刁難對方幾分,可許明卻還是拔得頭籌,倒是為她長了臉面,只是,秋狩中別的變故...
‘長孫家,真是好膽,欺到我的東西上了...’
她的眼中卻有一種近乎妖物般的暴戾之色閃過,只是又被掩蓋下來,重復平靜。
帝都,北界。
此地位置略顯偏僻,畢竟離火以南為尊,故而帝宮玄殿都在南邊,而這一處北邊的玄武門周邊則少有人蹤,僅余寥寥數座宮宇。
角落處不知何時修筑了一間小廟,黑石搭建,形制猙獰,似是毒蟲猛獸之穴,又似無形鬼神之所。
廟內。
黑色咒文攀附天頂,變化涌動,顯出種種巫術之玄妙。
神臺之上空無一物,不見供奉的偶像,而其前方卻站了二人。
一者帶青銅面具,狀極詭異,肌膚蒼白,血肉枯萎,只披了一件黑沉沉的巫袍,看上去簡直不像是人,更似什么鬼怪。
“大巫借道,需避靈薩,無形之所是一處準備,可幽冥陰世也不可或缺。”
這位正是元蠆,天毒山的另一位禍祝紫府,在中期待了許久。
另一人著淺灰色長袍,系了玉帶,容貌平平,極不引人注目,立足之處變得渾濁迷蒙,讓人難見。
正是范居,泰山陰府的一官吏,范家的嫡系,也是濁炁道統的紫府中期!
范居目光沉靜,盯著那空空如也的神臺,只道:
“禍祝之鬼神,無形,無名,無聲,無體,雖和幽冥有聯系,但歷來都不為地府所管,大巫若求道,對于我泰山,乃至于酆都,并無多少好處。”
如今的地府大致可分兩處,其一自然是泰山之下的府邸,乃是濁炁一道大人執掌,主大離陰間之事。
另一處自然是酆都,乃是陰曹地府的主要所在,十王所司,諸判在位,只是常年不出,根本不問世事。
范居所言的卻不為虛,禍祝乃是鬼神之道,可地府卻未曾將其納入,是有原因的。
最為重要的原因,便是...地府的大人也不能證明「禍祝」所言的鬼神是否存在,簡而言之,這些東西甚至超出了太始之道的范疇。
天、地、人三界之分,便由昔日的始炁主定,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天劫,還是沉沉在下的幽冥,都是所謂的太始之道,其中以雷宮的律法最為出名,而地府的根基所在正是輪回!
“古之圣人有言:無形之鬼神,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
他陰府之中道藏繁多,自有了解,此時幽幽說道:
“只有沒見識的小修,才會認為禍祝之鬼神,好似那遼帝念國中的一尊尊祖靈,兩者乃是云泥之別,原始巫術的神髓悉數為「禍祝」所得,豈是「靈薩」和「天問」能比的?”
古代諸般修道之法,原始巫術正是溝通這些鬼神的秘要,也是如今「禍祝」的前身。
古代人皇高頊正是以「司序」和「禍祝」達成了絕地天通的大業,足以見這一道的高貴之處,甚至還在仙道之前!
“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
元蠆此時開口,聲音暗啞,好似枯木刮擦。
“萬物的精氣凝結,那向下的成了五谷,那向上的成了星辰,居于中間在天地之中流動的則是鬼神,祂們棲居于無形之界中。”
“范道友果然是陰府出身,見識不俗。當年禍毒證道,還有愚民小修去修筑偶像,供奉神位,豈知鬼神無形,溝通之法,唯我禍祝。”
范居目光稍凝,只沉聲道:
“敢問,大巫到底是有何依仗...確定能進入那無形之所?這在古代也唯有禍祝金丹可入,若是真有把握,我府愿意去斡旋幽冥,為他求一個機會。”
他陰府可以助這元厄一把,但對方也必須要顯出誠意才是,至少要有能避開天狼的可能,否則屆時剛剛溝通果位,就被那位靈薩真君拍死,陰府豈不是白費功夫了?
“是「元毒」。”
元蠆的聲音漸漸低沉起來,他只幽幽說道:
“我天毒山...繼承的是殷代的巫術道統,彼時殷朝的初代王者乃是社稷主,修在戊己之尊,而此時帝王之權,仍在于鬼神之下,國中另有上巫,執掌「禍祝」,就是我道的淵源所在。”
“乃至鳳鳴岐山,渭川有熊,昭昭上禮,堂堂丙火,天命更迭,以周代商,我這一支便徹底衰落,被驅至蠻荒之地,直至蜀興,那位殷祭鬼神禍祝真君證道,即是我元氏祖宗。”
“這事我知曉,不過和「元毒」,乃至于禍祝求金、避走靈薩又有何聯系?”
范居眉頭稍皺,這些事情他自然知曉,卻不必對方多言。
元蠆卻是嘆了一氣,繼續說道:
“「禍祝」雖證,可卻有患,以巫術求金,乃是借道,是將自身性命典讓于果位,借來一身偉力,會不斷道化,最終變作如鬼神一般的無形存在,直至下一位大人重證。彼時那位上巫卻不愿等死,于是借了魔道手段,乃作道誓,將「元毒」果位送入了「禍祝」的無形之所。”
范居心中一震,知曉對方談到了緊要處,只道:
“就此融合,乃是「禍毒」?”
“錯了!”
元蠆的聲音為之一變,如鬼嘶吼。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果位融合的事情,就是仙君也做不到,更別論一位金丹了。”
他的身形漸漸變得有些虛幻,周邊似有無形之風刮起,在這廟宇外更是傳來一陣陣雷鳴,恍惚間似有密密麻麻的毒蟲在這廟宇中竄動。
“祂是獻祭,獻祭了「元毒」,將這一道果位送入了無形之所,將古代的天毒真君視為巫道所供奉的一尊至上鬼神!”
“于是,乃有尊位生,如戊己社稷,如壬瀚歸潮,如震社洊合。”
元蠆緩緩將這一道大秘說出,他的血肉在迅速枯竭,似乎被什么無形之物吞噬。
“禍毒是一道尊位,上巫自「禍祝」的果位移駕,尊就兩道之間,借著道誓乃有控攝,并非是再造了一道統!”
范居卻是瞬間明悟了玄妙,幽幽道:
“這是...揆度大道!”
“不錯,上巫所成,正是借了此法。”
元蠆語氣漸沉,繼續說道:
“如今我山大巫所修之神通,為磔攘血、巫作祝、游魂變、宜受饗...和觀毒會。”
“四禍一元?”
“非也,是四禍五元!”
元蠆語氣越發詭異猙獰,只聽其說道:
“觀毒會乃是元毒五神通的集合,蓋因「元毒」本來就是殘缺的道統,上無位證,下無靈證,只有元蟲一脈的紫府巔峰作為玄證,三缺其二,于是才能如此輕易就被掠奪糅合,其中也有奉玄宮那位恒光大人的助力。
“范道友可知禍祝最后一道神通為何”
范居的眼中卻有幾分震怖,他遲疑幾分,才道:
“是...獻子皿。”
元蠆點頭,冷聲說道:
“正是這一道神通,元厄大人證道之法,便是將觀毒會作為親子,獻置而出,此時便能溝通到處在無形之所中的「元毒」果位!”
“這道神通一經獻祭,獻子皿立地而成,無形之所也有了打開一瞬的時機,大巫便可縱身一躍,藏入其中,以求禍祝。”
范居略略一頓,看向對方。
“那位靈薩真君...未嘗沒有進入其間的本事。”
“祂即便能進入,也要時間,「禍祝」一道的鬼神會自發阻攔壓制祂,此時便是大巫溝通果位的時機,一旦得了玄妙,大可借著巫術去轉移。”
元蠆語氣漸沉,緩緩說道:
“幽冥...便是一處容納他拖延時間的地界。”
范居卻是目光一凜:
“想來...貴山準備了別的地方去轉移。”
“不錯。”
元蠆那張青銅鬼面上漸有咒文流散,他卻只是淡淡回道:
“剩下的轉移之地,不能外泄,還望道友體諒。”
范居卻已經有所猜測,微微一笑:
“既有如此準備,大巫借道的機會不小,我府愿意說情,為天毒山在幽冥中尋一處藏身之所...只是,莫要指望地府的大人去出手阻攔,靈薩那位也是有幾分背景的。”
“如此,已經足夠。”
元蠆的身形漸漸模糊,最終化作無形之風,散而不見。
《大赤仙門》古頑石